(转自:江海晚报)
“水和时间自能开辟出新的河流。在看不见的历史里,很多东西沉入了运河支流。水退去,时间和土掩上来,它们被长埋在地下。”江苏籍著名作家徐则臣在《北上》的开篇里写道。
2014年,中国大运河申遗成功,徐则臣重新勘探被时间和土掩埋起来的运河历史;2018年,他踏遍运河沿岸、历时四年落笔写成长篇小说《北上》,为大运河立传。这部运河史诗斩获茅盾文学奖等多个奖项,被誉为“大运河的精神图谱”。今年,由小说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北上》在央视等平台热播,掀起了全民对运河文化的热议。
7月5日,徐则臣携《北上》作客南通市图书馆,开展“江海交汇处,寻迹‘北上’”主题分享会,讲述一条大河的千年沧桑与文学创作的深邃哲思,与读者共赴一场河流、历史与城市文明的对话。
河流之上,听时光滴答作响
在《北上》的扉页上,徐则臣引用拉美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诗句“过去的时光仍持续在今日的时光内部滴答作响”,暗示了小说历史与现实双线交织的叙事结构,也同样构成他书写运河动机的一句自白:“我写运河,是因为它深度参与了我的成长。”
徐则臣出生于江苏东海的一个乡村,他记忆中的家乡水网密集。他家屋后就有一条河,叫后河,整条后河组成了他日常生活最重要的背景之一。夏天在河里游泳、摸鱼,冬天在结冰的河面上骑车,用河水滋润过的泥巴捏坦克、手枪……在那个没有任何娱乐设备的童年时代,徐则臣的一年四季几乎都与河流为伴。这种生命体验让他的文字自带水汽,他笔下运河中的每一朵浪花,都荡漾着儿时的倒影。“对于一个走出村子都很困难的少年来说,是这条河带着我去到了远方。”河流带给他的想象力,成为他最初的写作源头,而“到世界去”成了他不可磨灭的文学情结。
徐则臣与大运河的缘分,从他来到大运河重镇、明清漕运之都淮安求学正式开启。运河穿城而过,他常在两岸穿梭。他到捕鱼的连家船上做客,跟跑船的师傅和船老大们拉家常,在沿着运河边的无数次上下游走中,生发出研究运河的浓厚兴趣。在他之后二十余年的创作生涯中,这个有着青石板路的花街、石码头和镇水兽的河边,是他笔耕不辍的文学原乡,更是他“到世界去”的精神原点。
从与水为伴的童年,到运河之都淮安,再到后来负笈北上,来到位于大运河北端的北京,深造、工作、定居,河流一直流淌在他的生命中,他曾不止一次地说道,“河流对我来说很重要”。因此,写大运河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儿”。
以纸为舟,打捞消失的运河
徐则臣的早期作品《大水》《花街》《最后一个猎人》《刑具制造者》《水边书》等,运河之水奔流其中。但在这些作品中,运河大都只搭建了一个故事发生的舞台和背景。随着写作的深入,大运河的地位在他的作品中愈发明晰与重要,他想将运河从“故事背景”中拉出来,送上舞台中心,以大运河为主角,书写“关于一条河流与一个民族的秘史”。
当决心让大运河从小说“背景”走向“主角”时,徐则臣第一次发现自己对于运河并不算真正了解。“写《北上》前,我拿着‘望远镜’看运河就够了”,然而,当运河真正成为叙事中心,他发现自己熟悉的不过是模糊的轮廓,他说,“就像看南通狼山,远观能描述山形,真要细写,必须知道哪块石头旁长着什么树,树龄几何,叶子形状。”
为此,他拿起了“放大镜”和“显微镜”,在四年多的创作历程中,几乎一半时间都花在了案头工作与田野调查上。关于运河的书,他看了六七十本;运河沿岸,从南到北,从北到南,他走了无数趟。他的初稿里曾写道,1901年翻译向意大利人介绍“河下古镇是吴承恩故乡”,有朋友指出吴承恩著《西游记》是胡适在新文化运动后考证出的结论,1901年世人几乎不知。他对许多类似的细节进行认真考究,前后删改数万字,像在历史的褶皱里“捉虫”。他说:“写运河这样真实存在的载体,要对每一个字负责。”
他曾按图索骥,在山东德州寻找一段文献记载的运河古道,眼前却只有一排杨树和一位树下摇扇纳凉的老人。“大爷,河在哪儿?”老人指了指脚下荒草丛生的小路:“这儿就是!我小时候在这儿摸鱼捉虾。”随手一划,便是沧海桑田,几十年间,黄金水道已被时间没收,沦为无名野径。一股悲凉感瞬间击中徐则臣,“运河在历史中承载了多少南来北往的繁华,但它今天变成了一条路,长满了荒草”。悲凉之余,用文字为河流立命的责任感愈加强烈,这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决定,他要在小说中将这种忧患意识呈现出来,将消失的运河从时间里打捞出来。
运河之畔,触摸流动的文明
“如果说长江、黄河是华夏文明的生母,运河则是奶妈。”面对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徐则臣总爱用这个比喻。在他看来,母亲河赋予了中华民族的文明基因,人工开凿的大运河则以后天的滋养,塑造了一个民族的精神样貌。
2500余年前,运河开凿,驰骋奔流,打破了地理隔绝。横贯中国东西的钱塘江、长江、淮河、黄河、海河五大水系,曾如天然屏障将大地分割,而京杭大运河这条南北动脉,像“丰”字中间的那一竖,将割裂的板块连成整体,“盘活了整个中国”。“隋炀帝开通大运河,绝非为了看琼花。”徐则臣眼中闪烁着历史的洞见,“那是为了打通一道道壁垒,让物资、思想、人才像水流一样融通。”
运河是水路,更是文路,文化的传播也同样依赖运河的舟楫。徐则臣细数运河沿线的文学地图,四大名著、“三言二拍”等文学名著便诞生于运河沿岸,“明清文学史几乎就是运河沿线的文学史”。在他看来,运河带来的不仅是粮食与丝绸,还有造纸术、印刷术的传播,以及文人墨客的迁徙。
分享会前,第三次来到南通的徐则臣探访了张謇故居、大生纱厂、大生码头,在这座与水分不开关系的江海交汇之城,触摸到了这座城市与运河更深层的联结。流经南通的运河虽非主干道,却以“枝杈”的姿态赋予了这条大动脉更旺盛的生命力。他说:“运河是封建时代的高速公路,南通丰富的内河网络,就是深入主干道的‘毛细血管’,既从主干吸收营养,又把江海的气息注入其中,大运河也因为这些支流而生生不息。”
徐则臣不吝赞美南通拥有着“天时地利”的厚土:“一个能孕育张謇这般人物的城市,其精神必有大运河般的包容、开放与坚韧。”在他看来,当代南通人完全有理由延续这份文化自信:“当通达的内陆与开放的江海襟怀相遇,这个四面来风的地方,必定会越来越好。”
“一条河活起来,一段历史就有了逆流而上的可能。”在《北上》结尾时,徐则臣写下这段文字,为他小说里的大运河故事画上圆满句号。而小说之外,大运河的水仍在流,就像文学的笔从未停。徐则臣与《北上》的彼此相望,或许正是为了证明,当作家的笔触与世界的脉络同频共振,那些沉睡的历史会苏醒,那些沉默的河流会歌唱。
作者简介
徐则臣,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现任《人民文学》主编、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
其代表作包括获茅盾文学奖的《北上》、获老舍文学奖的《耶路撒冷》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如果大雪封门》。
作为“70后”代表作家,他的作品被译成多国语言,并担任江苏书香形象大使。
文:南通报业全媒体记者 邢知洁
图:南通报业全媒体记者 杨大业
编辑:王佳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