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罗安会
打开尘封的樟木箱,一双褪色的胶鞋静卧箱底,岁月的温润包浆诉说着过往。此刻,担架上父亲的形象再次浮现眼前。
1
赶场的父亲
1962年春,在重庆长江上游、永川区最边远的古镇朱沱水码头,青石板街道两侧,明清风格的串架木屋紧紧相依,像一排排佝偻着腰的老人。父亲罗吉利在百货商店上班,他五更天起床,肩挑百货,往返20多公里,日复一日地赶场。
一次暑假,我随父亲去赶场。清晨出发,我穿着母亲做的新布鞋,行走在石板路上。为省5分过江钱,父亲每次都为大家划船摇桨。上岸后,他挑着百货担子,两肩互换,身上冒着热汗,与商贩们摆着龙门阵走在赶场路上。
石蟆口的明清老街,我们在餐馆用粮票吃了一碗面条充饥。父亲摆放好百货,价签放在货物上,靠着诚信与热情,他总能让营业额领先,赢得“红旗摊位”称号。
午饭时,父亲从馆子买来一份回锅肉,奖励我首次赶场,那香气至今难忘。
夕阳西下,我与父亲随赶场人群,带着从村民处买来的胡豆、豌豆、红苕归家。到家后,父亲去江边为餐馆挑水,每担挣三分钱,补贴家用。赶场的记忆,父亲的艰辛与坚韧,深深刻印在我心间。
2
种菜的父亲
在计划经济年代,为应对饥荒,政府号召开荒种菜。朱沱镇便利用起枯水期的河滩地,分给百货商店一片长约四百米的沙滩地。三十多位员工列队江岸,手拿锄头、钢钎和箩筐,历经半个月的艰辛劳作,把荒滩变成了菜园。
父亲是组长,带领一个四人小组,采用原始农耕方式,在江边沙地种植蔬菜,以应对饥荒。他们根据“水位耕作法则”,在枯水期种植生长周期短的早南瓜、黄瓜、苞谷、小白菜等。
父亲性格直率,做事果断,把种菜当成自己的家务事,挖土、除草、栽种,见事就做,每天很晚才回家吃饭,常常累得腰酸背痛、带着满身汗味与尘土回家,母亲就用热毛巾给他擦背。
母亲是贤妻良母,持家有道,不仅要为子女做布鞋、缝补洗衣服,每月还要用粗细粮和野菜配搭,确保全家人温饱。父亲有空也下厨,不时夸赞母亲能干,母亲总是抿嘴一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父亲严于教育子女,常强调“唯有读书高”。后来,大哥大姐成为教师,二哥参军后在上海工作,家庭得以安稳度过艰苦岁月。
立春不久,父亲在江边意外挖出一个密封的青花陶瓷罐,罐里装满白花花的银圆,闪着诱人的光芒。他喊:“老李来看!”老李两眼放光:“罗组长,天知地知……”话还没说完,父亲接着说:“地下的,一律归公家。”清点后,有两百多枚,随即上交国家。此事在镇上引起轰动。单位奖励父亲30元人民币,其余3人各得5元,政府还特许父亲用奖金购买了四双胶鞋,我们四兄妹各得一双。
父亲勤勉耕作,风雨无阻。一次挑粪施肥时摔倒,他默默起身继续劳作。
春天来临,菜园生机勃勃,蔬菜丰收,居民纷纷夸赞。有人问父亲:“菜卖吗?”他拒绝了,说这是集体的财产。
3
善良的父亲
瓜果诱人,商店抽人搭窝棚守夜。那时,我上小学,父亲夜晚常叫我作陪。窝棚外月光洒在江面,波光粼粼;窝棚内黑暗潮湿,我借煤油灯读书。菜地里手电筒的光划破黑夜,映照出江边古镇的吊脚楼。
一天晚上,我饥饿难耐,偷吃了两条黄瓜,父亲闻到黄瓜味,训斥我“监守自盗”,此事让我终生铭记。
在一个繁星点点的夜晚,父亲捉住一小偷,对方哀求说“家里实在没吃的了”,父亲什么也没说,将南瓜还给了他。饥荒年代,生存本能胜过道德。此事教会了我理解人性。
春夜寒风刺骨,父亲咳嗽不止,原来是他把棉衣盖在了我的身上,自己受了凉。天刚亮,他又去巡查菜地了。
春天,生机盎然,江水泛银光,蔬菜丰收。商店的职工们高兴地排队分菜,感谢父亲的辛勤付出。
4
病中的父亲
父亲劳累过度,身体渐衰,干活时需用手撑腰。昔日挺直腰板的父亲,而今却病倒在床,时时呻吟。母亲叫我和三哥送父亲去镇上的医院就医。
朱沱镇医院设备简陋,医生诊断父亲为坐骨神经损伤,但治疗无效。全家轮流照顾,母亲尤为尽心。父亲心疼母亲,让她回家料理家务、照顾孩子。
父亲病情未减退,每日疼痛不止,医生建议转至重庆骨科医院治疗。转院前,同事和商店经理前来探望,母亲在单位借钱备用。
当天,我和三哥负责抬担架送父亲转院。中午时分,父亲食欲不佳,勉强吃了一点食物后,我俩抬他走进朱扬溪车站。乘绿皮火车的人多,列车员帮忙将父亲抬上车,担架横放在过道上。火车是慢车,大小站都要停靠。车子一到站,三哥声音洪亮地喊:“小心脚下有病人!”乘客们放缓脚步,小心跨过担架。江津是大站,人潮拥上列车,列车员与三哥维持秩序,乘客们体谅配合。看着担架上痛苦的父亲,我们盼望着早点到医院。
抵达重庆,我们步入繁华都市,高楼与吊脚楼交相辉映。我忍不住对三哥问这是哪儿,他不耐烦地说:“快走,等老汉病好了再带你去逛。”不久,缆车带着我们到了两路口的旅馆。
山城夜色迷人,旅馆灯光昏黄。父亲躺在担架上,三哥劝父亲忍着点。此时,父亲大叫:“痛死我了!”我遵照医嘱,多给了父亲一片“强的松”,此刻的父亲头晕目眩。服药后,父亲腰痛渐渐减轻,颤颤巍巍地能站立起来,接着就不痛了。那晚,父亲睡得香甜。
次日,父亲在我们陪伴下来到骨科医院,医生诊断为“椎间盘突出压迫坐骨神经”。医生开药后,我们立即返程。夕阳下,父亲心情愉悦地返回家乡。
一周后,他拿着锄头重返菜园。
30年后,父亲病重去世。旧友前来探望。当年偷菜的那位少年已是蔬菜公司经理,赠送父亲花圈,上题“清白如山”。
那双珍藏在樟木箱中的胶鞋,承载了我对父亲的思念,也是家族精神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