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在复旦大学历史学科创立百年之际, 有幸参加主题为“新时代沾溉下的中国西方史学史”研讨会,获赠《耿淡如先生编年事辑》与《衡史寸言》。研讨会的上半场纪念耿淡如先生逝世50周年,下半场是张广智教授新著发布座谈。回望与咀嚼这对师生之间薪火相传的前尘与甘苦,自然成为研讨会绕不过去的中心议题。
耿淡如(1998—1975),是19世纪末叶出生的中国世界史领域大师级的专家,也是复旦大学西方史学史学科的奠基者。他在20世纪上半叶国际关系史、世界中古史与西方史学史等领域均有杰出的成就。三大领域中,其早期的国际关系史研究,成果最为卓著,这在《耿淡如先生国际论文集》里有全面的呈现。上世纪50年代初院系调整,他进入复旦大学,研究重心转向世界中古史与西方史学史。世界中古史领域,他在当时全面引进苏联世界史体系的大背景下,仍然默默奉献,基础性工作集中在编译苏联教材与俄文史料上,用其弟子的评价说,虽“无震撼史坛之巨著”,但不应“无视我们前辈创业时的艰辛”(《衡史寸言》31页,下引仅标页码)。
从上世纪60年代初开始,耿淡如将主要精力投入西方史学史领域,对西方史学理论有筚路蓝缕的探赜之功,同时受命主编高校文科教材中的《外国史学史》。他有意借助这一委托规划了今后的研究路径与学术蓝图,一方面译介西方史学与西方史学史的名著(其成果分别为耿译汤普逊的《中世纪经济社会史》与古奇的《十九世纪历史学与历史学家》),以期作为西方史学史研究的文献之基与他山之石;另一方面为主编外国史学史教材建构框架,藉以创建自具特色的西方史学史学术体系。然而,由于当时的客观形势,他的后一宏图终成虚愿。1965年岁末,他为本科生上了“外国史学史”的最后一课,还对唯一的弟子不乏预见道:“你命里注定要单枪匹马前行了”(36页)。他抱着“毕生之憾”,十年以后辞世,对念兹在兹主持的教材,“非不为也,乃不能也”(35页)。实际上,在与他同一辈或低一辈的史学大家中,这种“非不为也,乃不能也”并非个别现象,例如同校同系的世界史名家陈仁炳与王造时等。
《耿淡如先生编年事辑》,贾鹏涛 撰,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出版
《编年事辑》为耿氏史学的研究奠下了初基,但仍大有开掘的空间。有学者提出将对他的研究引入思想史的观念,这当然是必要的。但我还认为,在研究耿氏史学时,不能局限于学术本身,还应将其置于更广阔的政治、社会与文化的大背景中去考察,这样才能更立体、更深刻地把握其取得的业绩与留下的遗憾。
《衡史寸言》以散论、学记与随笔等活泼的文体追忆了这一薪火相传的不平凡历程。翻读之下,如下感思或许值得拈出。
《衡史寸言》,张广智 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25年出版
其一,为学科史研究留下历史的印迹。著者矢志不渝地立足复旦大学,坚守与深耕西方史学史长达一个甲子,参与了上世纪60年代以来复旦大学历史学科曲折前行的重要时段,身历亲见了其间的坎坷与荣耀。第一辑《“东方牛津”的踪影》里有诸篇文章逐层推进,抒写了复旦大学历史学、世界史学科,尤其西方史学史专业发展中的见闻与随想。作为西方史学史领域的传薪者,他在教学上接着讲,在科研上接着做,不仅继承前贤衣钵,而且拓展专业内涵,为西方史学史研究注入新活力,书里也都有信实的记录。凡此都为其后复旦大学历史学科的研究提供了鲜活的细节。
其二,学术沉浮与时代变迁从来是息息相关的。如前所述,耿淡如的业绩与遗憾固然与时世变动休戚与共,著者研究西方史学史的轨辙何尝不是如此。他在1964年由其师招为研究生,既是开门弟子,也无奈地成了关门弟子;研究刚刚起步,却同样被迫中断十年。直到1978年才重返母校,所幸薪火未绝,接续上了学脉。尽管“单枪匹马”,却能抓住改革开放的最佳时期,时不我待地投身研究。我至今记得1982年与他同在西藏民族学院援教时,他孜孜不倦地啃读西文史学名著的情景。他为重振复旦大学的西方史学史学科从垦荒、播种到耕耘、收获,前后历时逾20年,从独力奋斗到形成阵容可观的学术方队。世纪之交由他主著的《西方史学史》问世,成为当时国内最完备的西方史学史教材,也标志着由乃师开创、经其赓续的西方史学史领域的中国学派最终形成,复旦大学也实至名归地跃居中国西方史学史的学术重镇。回顾这些变化,他孜孜努力的个人因素固然是第一位的,但也不宜忽略时势丕变下学术大环境的转换吧。
其三,对学术始终保持新鲜感与进取心。著者谦虚地自譬为史海拾贝者,却也形象表达出他对史学的执著与痴迷:面对历史的瀚海,满怀一腔好奇心,在海边不断寻觅色泽斑斓的贝壳。他没有躺平在《西方史学史》为他赢得的声誉簿上,而是率领团队先后撰著了六卷本的《西方史学通史》(2012年)与三卷本的《近代以来中外史学交流史》(2020年)。他不但为西方史学史的教学与改革指明津逮,还及时观测史海新潮,拾取史学新贝。从书中所收之文,可知他关注过诸多的史学新领域,包括影视史学的前世今生,口述史学的传统、前景、复兴及其现代回响,心理史学的东西方互动与影响,都发表了极富识见的文章。他与时俱进,更新学术理念和研究方法,提出了“西方史学,中国眼光”重要命题,为中国的西方史学史研究提示新方法,开拓新视野。
其四,尝试与执著文史融通的学术风格。与每一个文史研究者相似,著者少年时代也做过文学梦,但命运安排他从爱好文学转向研究史学。可贵的是,他在致敬克利奥女神的同时,并没有忘情缪斯女神,而是将文学笔法与史学严谨尽可能完美地结合起来。他的史学论著不仅内容扎实、观点鲜明,而且文笔优美,富有感染力,克服了史学文章枯干乏味的通病。他晚年自称“史事难了,文事渐兴”,而“徜徉在史学与文学之间”,既是他的述作横跨文史两界的夫子自道,也是对学术风格的自我提升。近年来,他频频刊出多与史学有关的随笔、散文与书评,数量之多,行文之美,都足以称道。然而,毕竟是史家,写作风格最终还是落脚在学术风格上,即旨在“打造西方史学史论述的中国风格”,为这一学科研究的本土化与特色化做出有益的探索。他总结自己的个人风格,具体包括篇章结构上的多种风格、论述语言上的生动性、在标题上的刻意追求、著作序跋的散文体式。尽管历史学者的学术风格可以因人而异,但把史学论著写得晓畅生动,在表述上注重文史交融是不言自明的。
掩卷之余,感悟到《衡史寸言》不啻是其传薪心语,亦不知是耶非耶?
原标题:《薪传的启思》
栏目主编:朱自奋 文字编辑:蒋楚婷
来源:作者:虞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