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国有史、方有志、族有谱”，这是传统的也是常见的历史记录和传承方式。2024年5月，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亚太地区委员会第十次会议上，徽州文书“徽州千年宗姓档案”成功入选《世界记忆亚太地区名录》。一卷卷泛黄的谱牒里藏着故土的根与情，也记录着中华文明的代代传承。

古徽州社会是由中原世家大族移民而形成的宗族社会，各宗族聚族而居，为了强化宗谊，极重视建祠堂、修谱牒，由此产生了大量谱牒。徽州千年宗姓档案全面、系统、完整地记录了徽州家族的历史传承，不仅是家族的记忆，也是考察中国传统社会基层构建及实际运行的重要史料。但在历史书写中，由族再往下到具体个人，尤其是引车卖浆、贩夫走卒之流，则鲜见有文字记载，正所谓“籍籍无名”。

2006年，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刘永华在安徽省黄山市发现13册晚清时期程姓一家三代人留下的排日账，这些记事始于1838年，终于1901年。经其数年研究，写成《程允亨的十九世纪：一个徽州乡民的生活世界及其变迁》一书，为读者揭开了19世纪徽州乡民程允亨及其家人的生活图景。从农田耕作到商品贩卖，从饮食、穿着到人际关系，运用整体史分析、微观史诠释及民族志方法，近距离观察国际贸易、王朝制度、区域社会及个人决策等不同因素在塑造乡民生活世界中所扮演的角色，深入探讨大变革时代普通民众的生活变化与人生际遇。

排日账是流行于徽州境内的一种民间历史文献，逐日记录家庭的日常收入和开销。不同于普通账簿的是，排日账通常还逐日记录记账者及家人的日常行事，有点接近于日记体的文献。因为史料限制和“学术偏见”，排日账这样的民间文献史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在学术研究中被提及和运用。程家人留下的这份记载，前后历时60多年，哪怕有些年份间断，尤其是太平天国运动前后的记载一共少了十余年，但整体而言很丰富，可以比较全面、立体地展现他们生活的不同面向和各种场景，填补历史研究中19世纪农民生活的空白。在此书后记里，刘永华自言“以再现历史上普通民众的生活为重要使命”。

程家住在婺源县北部一个叫沱川的山间盆地，那里耕地面积少，农民在农活之外还得经营各种小商品维持生计，其中茶叶是最重要的收入来源。程家三代人中，程允亨留下的排日账最多，他自然便成为主角。如果没有这13册排日账，程家父子三人就会像绝大多数农民一样隐入历史尘烟。如今，经由刘永华梳理，他们的人生得以被大致勾勒出来。程发开夫妇至少有两个儿子，老大允兴和老二允亨。18世纪晚期开始，特别是五口通商后国际茶市的扩张，欧洲人对中国茶叶需求量增大，给徽州、武夷山这样的传统产茶区域带来非常重要的机遇。发现商机后，程发开在鸦片战争爆发前就做起茶叶收购、贩卖的生意。在贩卖茶叶生意中看到机遇，于是买了一个茶园，投入更多劳力在茶叶种植和生产上，有些年份茶叶收入还增加了一到两倍。以此作为主要的原始积累，程发开完成结婚、生子、盖房这几件人生大事。

茶叶作为纽带，在山乡农民与世界茶叶贸易之间建立起了互动，虽然并不知道他们的茶可能卖到欧洲、美国。这是程家难得的“岁月静好”时期。程允亨兄弟各自结婚后，家庭琐事产生的矛盾开始增多，程发开决定分家。分家后，程允亨的茶叶产量自然少了，茶价也有所下跌，生活变得艰难。其中有四年，程允亨双亲去世、儿子成亲，尤其是儿子的聘金一项开支，就超出程允亨当时一年茶叶销售的毛收入。他借下高息债务，最后累计起来，每年光是要还的贷款利息就占家庭年收入的64%。

作为徽州的小农，程允亨的生活始终围绕着土地与家庭，从农田耕作到商品贩卖，他的一生是传统农业与逐渐兴起的商业化浪潮碰撞的真实写照，是“生命史与大历史交错的历史”，不同的因素交相在起作用。有些是宏观的，是全国甚至全球层面的事件和现象；有些是区域性的；有些是个人层面的，是性格或者某个决定——这些林林总总的因素，最后交错着影响了他的生活。

19世纪正值中国社会经历剧烈变革的时期，传统的生活方式逐渐被市场经济所冲击。排日账就像一面镜子，可以让我们看到那个世界跟我们生活的异同。这本书的独到之处在于，它不仅记录了程允亨家庭的生活，更深入探讨了徽州乡民在社会变迁中的群体挣扎与适应。藉由此书，我们能够去了解生活在中国东南偏僻乡村的普通乡民是如何经历19世纪这个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时代，并重新思考个人与社会、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深刻联结。

《程允亨的十九世纪：一个徽州乡民的生活世界及其变迁》，刘永华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4年出版

原标题：《13册晚清排日账，勾勒出徽州农民的日常》

栏目主编：朱自奋 文字编辑：蒋楚婷

来源：作者：方怀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