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海南岛的沙滩上,赤脚踩进潮湿的细沙里。海浪一波一波涌来,却怎么也冲不淡我血液里流淌的黄土。那是我的故乡大西北董志塬的黄绵土,是祖祖辈辈用血汗浇灌的颜色。
家乡的麦子该熟了。那些挂在黄土高坡上的梯田,像父亲粗糙手掌上的老茧,一层叠着一层。记得父亲说过,咱陇东的麦子最倔强,根扎在干裂的黄土里,穗子却总向着蓝天。如今他躺在故乡黄土地向阳的山坡上,金黄的麦田陪伴着他。
大哥打来电话,说今年麦穗沉甸甸的,压得麦秆直不起腰。电话那头传来“吱呀吱呀”的声音,是家里那台老式风扇在转,还是父亲用过的石碾子在响?我攥紧手机,仿佛这样就能抓住千里之外飘来的麦香。
母亲又坐在窑洞前发呆,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把麦粒。她的记忆像晒干的麦壳,轻轻一碰就碎了。有时突然清醒,就对着村口的小路喃喃自语:“你爹咋还不回来吃饭?”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那条永远等不到归人的黄土路。
姐姐嫁到了邻村,每天推开窗户就能看见层层叠叠的梯田。她说夜里麦浪的声音像母亲的叹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故乡的土炕上永远留着我的位置,可我已经很多年没回去睡过了。阳光从窑洞的花窗格上斜射在土炕上,毛毡和席片还铺在炕上,唯独没了主人。
二哥在县城的工地上干活,晚上就着月光数身上的淤青。他说最疼的不是伤,是梦里回到麦田时,醒来发现枕头上沾着的麦芒——那是从老家带来的麦穗上掉下来的,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得心口生疼。
南方的甘蔗熟了,可我怎么嚼都觉得不如家乡的麦粒香甜。椰子从树上坠落,“咚”的一声闷响,让我想起父亲背着麦捆摔倒的声音。这里的阳光太温柔,晒不出父亲古铜色的脸庞;这里的海风太湿润,吹不干母亲眼角的泪水。
黄昏时,我站在海边向北眺望。浪花打湿了我的裤脚,冰凉得像那年冬天父亲离世时的雪花。大哥此刻该回家了吧?姐姐的灶火该生起来了吧?母亲的手擀面出锅了吧?而父亲,他永远睡在了那片他亲手耕种过的黄土地里,再也不用在寒冬里咳嗽了。
潮水退去,沙滩上留下我的脚印。海浪带不走我鞋缝里的黄土,就像岁月抹不去我记忆中的麦香。南方的海再蓝,也蓝不过北方黄土高原的晴天;海南的夜再静,也静不过故乡董志塬的星空。
我是一株被连根拔起的麦子,被命运的风吹到了南海之滨。可我的根须里,永远缠着北方的黄绵土;我的麦芒上,永远沾着父亲手掌的血迹;我的每一粒麦香里,永远飘着母亲唤我回家的声音。
北方的麦子黄了又青,南方的海潮涨了又落。只有我的思念,像故乡的黄土一样,越积越厚,越堆越高,最后化作一座山峁,永远向着北方。
下一篇:工业遗产变身科普热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