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卫视专访阎学通:世界秩序的断裂与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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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03 21:5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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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7月2日 — 在全球地缘政治板块剧烈位移之际,一年一度的世界和平论坛于7月2日至4日在北京清华大学举行。来自25个国家的400多名嘉宾与会,其中包括日本前首相鸠山由纪夫、欧洲理事会前主席赫尔曼·范龙佩、新加坡前外长杨荣文、印尼前外长哈桑·维拉尤达和韩国总统前特别助理文正仁等多国政要。

与政府主导的安全对话不同,世界和平论坛的独特之处在于其非官方性质。清华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荣誉院长阎学通教授,作为论坛的长期推动者,在会议间隙接受了东方卫视/看看新闻的专访。他深入剖析了当前国际秩序的根本性转变,并强调,冷战后形成的自由主义秩序,正经历一场“性质变化”而非简单的程度调整,这预示着一场深层的结构性重塑。

中美关系的逻辑演进

对于中美关系,阎学通指出,两国间的经济竞争已从传统的“利润竞争”转向更为本质的“能力竞争”。美国推行的“脱钩断链”策略,其核心在于恢复其本土制造业实力,而非仅仅争夺市场份额。“美方所求并非短期盈利,而是国家工业基础的稳固,”阎学通解释道,这标志着经济竞争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尽管经济摩擦持续,但阎学通认为,安全关系始终是中美双边互动的压舱石。他强调,双方在避免贸易冲突升级为军事对抗上存在关键共识。即使结构性矛盾根深蒂固,亦可通过建立有效的管理机制实现和平共处。在他看来,当下全球仅中美两国具备全球性大国影响力,中美关系的稳定是全球安全的基基石:“只要中美两国不发生战争,其他大国冲突都只是局部性的,无法升级为世界大战。”

逆全球化:自由主义的“自噬”效应

当前,全球化进程遭遇逆流,阎学通将其根源追溯至自由主义的极端化。他认为,这种极端化加剧了社会内部两极分化,进而助长了民粹主义。当民粹主义决策者秉持个人利益而非国家利益制定政策时,其结果便是传统国际制度的效力大打折扣。他反思道,制度决定论在解释当前现实时力不从心:即便制度框架未变,国家行为却日益脱离其约束,尤其大国的破坏作用更具颠覆性。

美国近期对伊朗核设施的轰炸,不仅违反了《核不扩散条约》,更凸显了国际制度的脆弱性。这一事件促使国际关系理论界重新审视制度与领导力之间的关系,认为领导作用在塑造国际行为方面日益超越制度约束。这正是阎学通“道义现实主义”的核心主张。相较于米尔斯海默的“进攻性现实主义”强调“实力结构”对国际关系的影响,阎学通更倾向于“决策者”的能力,即政治力量是国家综合实力的核心构成,决策者的能力决定了资源的效用——贤明的领导者能使资源效能最大化,反之则可能导致巨大浪费。

缺失的领导力与中国角色

面对当前国际社会领导力普遍缺位的局面,阎学通提出,一国能否发展全球领导力,取决于其是否具备提供全球性公共产品和领导的资源与能力。他呼吁国际社会应以“共担、共享、共赢”的实际行动,扩大受益群体,重建国际信任。他坚信,稳定的国际秩序终究要建立在责任、权利与利益的均衡之上。

至于中国的全球领导力现状,阎学通指出,中国并非世界物质实力最强大的国家,其综合国力仍次于美国。他强调,在当前阶段,中国需审慎评估自身提供全球性领导的资源与能力。最终,有多少国家能够从中国的崛起中切实受益,将是中国能否有效发挥全球领导力的关键所在。

以下为访谈实录。

袁鸣:阎教授您好,非常感谢再次接受我们的采访。

阎学通:非常高兴。

袁鸣:我们看到,世界和平论坛是中国首个非官方的,高级的、关于安全的国际化论坛,由大学主办,也非常特别,在全世界范围内影响非常巨大。今年论坛到了第十三届,您觉得在今天的国际形势下,论坛的角色和责任发生了一些怎样的变化?

阎学通:我想说,我们整个论坛的定位没有发生变化,就像您刚才说的,我们是中国第一个非官方的,关于国际安全的论坛。自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在国际经济问题上取得了比较大的成就,所以我们愿意承担比较大的国际责任。与此同时,我们也建立了很多关于经济发展的论坛。但是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在国际安全问题上,还难以承担相应的责任,而且“中国威胁论”很严重。

13年前,我们建立世界和平论坛,我们认为在国际安全问题上也要承担一些责任。只不过我们是一个民间的、非官方的,我们所起的作用肯定不是政府的作用。现在政府已经有了很多的国家安全论坛,比如说亚信安全论坛、香山论坛。

我们是非官方的,给来参会的各国代表,提供一个发表不同观点的舞台。通过不同观点的表达,让他们形成一定的共识。不是说他们能够达成一个共识,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让各政府怎么办,不可能有这样的作用。但是它可以帮助国际社会的人们消解一些误解。也就是说,因为不同观点的发言被呈现出来,大家才会看到更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这是第一。第二,在众多不同中间,居然能发现他们有某一点上的“共同”。这一点的“共同”,应该说是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一个真实的表达。也就是说,在这些共识的基础上,我们可以去理解、分析这个世界。

袁鸣:所以我的理解,咱们追求的是不同的声音,在这个平台上发出来他们的声音,然后我们去争取找到共鸣。

阎学通:对。

袁鸣:您觉得13年里,这样的共鸣是多了还是少了?

阎学通:因为国际形势在变化,它针对的问题不一样。但是这一次,不管来宾持什么样的观点,就目前我们听到的,大家都认为世界这回真的变了。

袁鸣:“真的变了”,是怎么个变法?

阎学通:是往好的方向变,还是往坏的方向变,大家看法不同。但是大家都认为,这个变化不是程度变化,是性质变化。

袁鸣:所以我们一直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这是一个自证预言吗?

阎学通:关于“百年”的问题,需要一个清晰的界定。如果我们往前数100年,经历过二战,再稍微略多一点,还有一战。就这次的国际社会的变化,能不能比二战和一战还严重?现在恐怕还有争议。大家认为国际秩序在发生性质变化,是和冷战后形成的自由主义秩序相比,在这个1991年以来的基础上,发生了“性质变化”。

袁鸣:并不意味着我们面临三战的威胁?

阎学通:不是说从二战1945年结束以来的变化。

袁鸣:那我们回到今天这个论坛。我们看到,这次现场嘉宾非常多,我数了数发言的,我看到我们这个手册上有60位国际嘉宾,来自25个国家,正部级将近1/3,而且他们当中50%是来自南方国家。这些来的嘉宾他们关心的议题是什么?这一届的主题是“共促世界和平与繁荣:共担、共享、共赢”,这样一个设定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

阎学通:从我们制定的这个议题,主要的考虑是说,今天国际秩序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而且多数人认为,要想实现一个稳定的国际秩序,因为共识是“秩序的不确定性在上升”,大家都希望国际秩序能够变得相对稳定。所以要想建立一个相对稳定的秩序,靠一个国家、两个国家是不行的,得靠大家,所以就得有一个“共担”。但“共担”就存在什么?为什么每个国家愿意共担?那就是每个国家得有好处,没有好处也没人愿意共担。所以这样就得有共赢、就得有共享。所以,建立一个稳定的国际秩序角度来讲,就必须考虑责权利平衡的关系。

关于各个分论坛,我们的设计也是结合当前国际形势的变化。第一,现在最大的变化就是安全问题,战争越来越多,不是越来越少。所以,我们主要还是集中在和平问题上。第二,也是由于战争问题,经济发展开始萎缩。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都预计全球经济增速下降,所以怎么在战争不能结束的前提下,让经济再恢复一点发展。第三,现在是数字时代,技术对整个经济和战争的影响都非常大,所以你会看到,我们还设计了一些关于AI的讨论,讨论将来AI对国际关系的影响。现在大家对AI的认识没有共识。AI到底是有巨大的风险,还是带领人类社会进步?现在实际有不同的看法。

袁鸣:这次来参会的嘉宾,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可能也会发表不同的见解,他们的声音也是不一样的。

阎学通:我们邀请的嘉宾,他们都有自己的看法,他在他说之前,我们不知道他们什么看法。

袁鸣:畅所欲言,这还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大家彼此“听见”。说到这里,其实关注我们节目的朋友可能也会发现,世界和平论坛可以和我们是老朋友。10年前在第四届世界和平论坛上,我们也在同样的场合,跟阎学通教授、跟金灿荣教授、罗援将军,以及澳大利亚的前总理陆克文先生也有过一个对话。

当时我记得我们交流的重点是周边的安全,当时大家讨论中国到底能不能和平崛起,您提到“崛起困境”,就是中国越强大,周边的国际反弹可能会越大。但是您也给出了一个非常确定的答案,就是中美关系是世界和平的基石。只要中美两家不发生战争,就没有发生世界大战的可能性。那10年之后,您还是同样的观点吗?

阎学通:对,只要中美之间没有战争,其他大国之间战争都导致不了世界大战。前两天美国炸伊朗的时候,他们问我,美国下场会不会导致第三次世界大战?我说不可能。很多网民很不高兴,说美国没有那么大的作用,美国决定不了发生不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今天也一样,中美之间只要没有战争,其他大国之间战争导致不了。你看乌克兰战争三年了,升级不了世界大战。

袁鸣:是因为中美都没有下场。

阎学通:中美之间只要没有战争,其他国家引发的战争都是局部性的。因为现在世界上只有两个全球性大国,就是中国和美国,没有第三个全球性大国。

袁鸣:但是我们有一种感觉,您看,现在的国际局势上,巴以冲突硝烟未散,以色列和伊朗现在又战火纷飞。俄乌战争延宕了3年,打了3年,印巴之间空战也短暂的爆发。不安全的因素,而且直接变成了战争,这一点是让人有点瞠目结舌的。您是国际关系领域的大家,我很好奇,10年前您想到今天这样一个局面吗?如果让您来解读的话,您怎么解读,这样的变化是怎么发生的?

阎学通:我想有一件事,大概大家都能感受到。10年前没有人讨论经济安全,现在到处都在讨论经济安全,特别是2022年乌克兰战争之后,欧洲和很多的国家都在讨论经济安全。经济相互依附、经济相互合作,被视为什么?经济不安全。他们认为是相互依附带来了经济的威胁,开始采取“脱钩、断链”的这种政策,来搞封闭的发展,减少国际合作来实现经济安全。现在我们还有一个概念,泛安全化,过去不认为是安全的问题,现在也变成安全问题了。还有一个概念也很有意思,把经济合作叫做“武器化”,说利用经济合作勒索对方。我们都不用比较事实,仅比较10年前人们的思想观念,和今天人们的思想观念,就能看到巨大的变化。

如果要说今天全世界,为什么从全球化走向逆全球化?我个人的看法,核心原因是自由主义这种价值观走向了极端。走向极端带来的结果是变得不包容,导致社会两极分化更加严重。于是,在全球化过程中,受益少的群体开始不满,民粹主义思潮由此兴起。代表民粹主义的政治人物开始掌握权力进行决策,于是采取所谓“维护经济安全”的政策。最简单的办法,减少经济合作。搞孤立主义,跟人没有联系,没联系那外部威胁就没了。所以我自己认为,全球化走向逆全球化背后的一个推动,是很奇怪的,是全球化的自由主义,养出了一个逆全球的逆子。现在我们看到,逆全球化的势力越来越强大。

袁鸣:所以国际关系理论的领域,对此有过什么样的总结?

阎学通:大家在反思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从二战之后,自由主义提倡的“制度决定论”,在所有领域都占据了绝对主导地位。经济学、政治学、哲学、社会学、新闻学、社会科学领域,制度主义绝对主导。

袁鸣:或者我们解读一下,观众可能会觉得这个太学术化了。比如说我们所熟知的,世界银行、货币基金组织、联合国等等这样一些制度性的安排,一度是这个世界得以运行的保障。

阎学通:对。一个制度的作用在哪?比如分粥。如果有一个制度规定,那一定分得很均匀,如果没有规定,第一个拿,他一定给自个儿那碗粥盛得特别多,这就是对制度的绝对迷信。

今天大家开始反思,这些制度没变,怎么世界变了?为什么开始国家不按照这些制度规定来行为了?比如说,美国为什么违背《核不扩散条约》的制度规定,以核国家身份,去炸一个无核国家,炸伊朗。世界贸易组织,建立了世界贸易组织,这贸易组织为什么不能阻止现在的关税战?所以现在大家开始重新再思考。制度真的有这么大作用吗?还是领导作用第一位?是领导决定制度,还是制度决定领导?

现在越来越多的研究,在讨论领导的作用。现在特朗普所代表的,是一种新的类型或者民粹主义的领导,民粹主义领导带来了整个民粹主义的政策,导致了全球化的政策执行不下去。

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我们在认识国际关系的时候,都以为决策者是以国家利益为政策出发点的。其实,不是所有决策者都以国家利益为制定外交政策的基础。民粹主义的决策者,他们往往以个人利益决定,做制定对外政策的基础。也就是说他制定的政策本身,不是维护他自己本身国家利益的。

袁鸣:您指的是特朗普,他做出这样的行为,站在以色列这一边去轰炸伊朗,不是为了美国的利益。

阎学通:首先是克林顿说了一句话,刚讲的,“内塔尼亚胡不断进行战争的目的,是为了维持他在办公室的权力,他根本不是为了服务以色列的国家利益,也不是服务以色列老百姓的利益,也不是要解救人质”,这就是为什么当他停了跟伊朗的战争,马上就去打别的国家。因为只有战争不停,他才能不下台,才能不被送到监狱去。

特朗普也意识到了,他说,你们以色列那头不要再起诉内塔尼亚胡。为什么?他不能说出来,他背后的逻辑就是,你们起诉内塔尼亚胡,内塔尼亚胡就不可能停止战争。

道理到了特朗普一样,这就是为什么MAGA(让美国再次伟大)开始出现分裂。特朗普的个人利益是什么?最重要的就是维持政权。在国际上,他要维持做世界中心,我是个中心演员,全世界关注我,就可以了。到了国内,他要维持MAGA对他的支持。当MAGA分成两派,一派支持炸伊朗,一派支持不炸伊朗,他才炸一下赶紧停,能不能两派你们别再吵了,都支持我,继续团结起来支持我。所以你会看到,政策背后的最主要考虑,不是国家利益,都是个人利益。

袁鸣:我看您前几天在解释这个问题的时候,您说“国际关系当中,有时候会出现尾巴咬狗的现象”。

阎学通:对,当个人利益放在第一位的时候,“尾巴咬狗”的现象就会发生,就是小国把大国拽进来。比如说我举个例子,大家都不能理解,为什么特朗普规定,外国留学生,如果说以色列坏话就必须驱逐。为什么?因为在美国现实政治上,如果不站在内塔尼亚胡一边,结果是什么,执政地位就会动摇。这就是为什么拜登一方面在办公室骂内塔尼亚胡,另一方面,还不得已支持内塔尼亚胡在加沙对妇女儿童的屠杀。

袁鸣:所以您也同意说,犹太的院外游说集团,在美国的力量实在是太大了,已经或明或暗掌控了美国政治的运作规律。

阎学通:这一点上,我和米尔斯·海默稍微有一些分歧,他强调是犹太院外集团的力量强大,我自己认为,是美国国内自身已经形成一种不健康的文化。比如说美国国会通过《反犹太主义意识法案》,“意识”什么意思?不是你说什么、干什么,反对了犹太人,而是有想法就不行。这已经形成了一种文化,这种文化力量已经强大到执政者都非常害怕。

袁鸣:不知道这个钟摆,会不会有一天再摆回去。

阎学通:不知道。

袁鸣:我们把美国的问题先放一边。我们再来看,回到美国出手轰炸伊朗核设施,引发的国际哗然。因为你看美国是核大国,直接攻击无核国家的核设施。这对目前的《不扩散核武器条约》体系会有多大冲击?您刚才反复提到,制度主义或许今天已经不再起作用了,在核问题上也是这样吗?

阎学通:这说明,靠制度来维持国际秩序是非常脆弱的。也就是说,国际领导是有能力破坏国际制度和国际秩序的。如果只是小国的破坏,制度只是有点小影响。但如果大国去破坏,他就能使制度没有作用。现在看,对美国建起来的这套国际制度,特朗普政府认为是没有意义的,他无意去维护这样的制度。所以我自己的理解,只要特朗普任期内,国际制度起的作用应该是个下降趋势,作用会越来越小。

袁鸣:听起来有点礼崩乐坏的感觉。

阎学通:倒不一定是礼崩乐坏,也可能会出现一种新的秩序。如果我们回看人类历史,在人类以千年为单位的历史里边,那个时候,国际关系建立在决策者之间的交易。今天特朗普的“电话外交”,就是给那个国家的领导人打电话,给决策者打电话,那电话是什么呢?一句话就是deal,形成一种交易。于是他认为这个秩序的维持,是建立在决策者个人交易基础上的秩序。

袁鸣:可是别人也可以说,我没有接到这个电话,或者说我不同意你说的。

阎学通:你说得太对了。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因为所有这些电话都是私下电话。第一,不知道说了什么。第二,不知道双方对这个电话的理解是否一致。第三更重要了,因为是电话达成的,任何一方都说,电话里我们没说这事,可以否认电话里有这内容。

袁鸣:刚才聊了很多现在的秩序,我们看到特朗普政府现在希望制造业回流,甚至说百万人回生产线去拧螺丝,这样的局面会不会出现?他到底在焦虑什么?但是我们也看到,目前的中美关税战似乎有缓和的现象,不过以他这样多变的决策模式,未来经济领域上会出现一些怎样的变化?

阎学通:我觉得这个问题特别好。现在大家说,特朗普第二任期和第一任期,他的对外经济政策是程度变化还是性质变化。我比认为,第二任期跟中国的贸易战,性质上不同于第一任期中美之间的贸易战。

第一场中美之间的贸易战,是市场竞争,就是说谁拥有国际市场的份额大,谁挣的钱多,是我在你们国家挣的钱多,还是你在我的国家挣的钱多?它是一个关于利润的竞争。

今天不是,今天特朗普跟中美之间的贸易战是能力竞争,不是收益竞争。并不是说如果我挣钱了,这事就解决了。他是要恢复美国的制造业能力。他们举的最极端的例子,就是中国的造船能力是美国的200多倍。他说了,我想美国要跟中国,至少有同样的造船能力。这也就是为什么当越南、日本向美国说,我们可以给你零关税,你进我市场随便进,特朗普说那不行,为什么?他要的不是钱,我要的是能力,你的生产线,这个政策要有利于我们国家的生产能力。为什么要给日本汽车加25%的税,是说你的汽车在美国卖得少,我的汽车生产能力才能上升。越南也是这样,你的产品进入美国少,目的要让美国的生产能力上来。不是说你安全不安全,是说你得在我的领土上生产,不能在别的领土上生产。所以我的理解,这次的区别是,中美之间是能力竞争,不是市场竞争。

袁鸣:为什么会从利润竞争变成了能力竞争?这个焦虑从何而来,而面对的这样一种竞争的变化,你觉得中美之间还能够在经济领域有共识吗?我们都说,经济是中美之间的压舱,现在这块“压舱石”还存在吗?

阎学通:我得非常坦率跟你说,从一开始我就认为经济不是“压舱石”,所有国家的战略关系,都取决于他们的安全关系,如果是“压舱石”,美国跟俄罗斯的关系就不能发生到今天。如果是“压舱石”,美国跟欧洲国家、北约国家的关系就不能发展到今天。

袁鸣:安全才是。

阎学通:对,安全关系,是以安全关系的共同战略利益为“压舱石”,这是第一个。第二,中美之间如果说在贸易战上有共识,那就是不能让贸易战升级为军事战争,这是双方的一个共识。也就是说,咱们双方不能进行战争,不能用军事手段来决定最后的胜负,目前这个是双方的共识。

袁鸣:我们现在看到中美之间有很多问题,关税问题、芯片问题、卡脖子问题、小院高桥、南海问题、台海问题、结构性矛盾等等。而美国两党之间在围堵中国已经达成共识了。未来中美之间,矛盾会是怎样的一个变化趋势?我们能破局吗?

阎学通:90年代的时候,我说中国崛起跟美国形成结构性矛盾,当时还有很多人反对我。后来慢慢就接受了,认为中美之间有结构性矛盾。关键在于我们怎么处理,关键在于双方怎么管理。比如两个人,他们俩有天大的仇恨,但也不意味着那个仇恨必然导致最后一定是仇杀,不一定非得杀死对方来解决。这意味着什么?中美之间有什么样的结构性矛盾,都不是导致我们一定要进行战争的必然因素,它取决于是不是有一个管理机制。如果我们有一个管理机制,能够把竞争管理住,它就能形成一个和平共处的关系。

袁鸣:但是在制度主义已经失效的今天,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管理机制还能有效?

阎学通:不可能靠已有的制度,中美需要建立新的制度。现有的制度,东亚地区,比如说ARF(东盟地区论坛)这些,至少已经维持了从1991年以来的和平,这些制度目前是生效的。但是说这些制度,能否保持永远让中美之间不发生冲突,谁都不敢说这话,因为“永远”就不知道,千年、万年没人知道。但是在目前基础上,中美需要进一步建立新的机制,强化现有的东亚地区的安全机制,使得中美两国之间发生战争的危险性下降。

袁鸣:我想再来聊一聊您的研究理论“道义现实主义”。我相信各位一定在网上也看到过,两位国际关系领域的现实主义大师,阎学通教授和米尔斯海默教授,有过三次非常精彩的对谈。第一次是2013年,关于中国能否和平崛起。第二次是2019年,如何管理中美战略竞争。第三次是在去年2024年,全球秩序和中美关系。我们想请您来解读一下,米尔斯海默的“进攻现实主义”,是否更看重“霸权”?而我记得您说,“霸主”不是一个中国传统意义上的褒义词,所以咱们要王道、不要霸道。您的“道义现实主义”强调了领导力的道义权威,可以增强本国实力。因为领导者的类型,决定他们获得权利的方式,这种方式能不能被他国尊重、被他国认可,也代表了你的行为,能不能被更多的人景仰和接受?您给我们解释一下,为什么在今天的时间节点上,“道义现实主义”可以解释我们的很多问题。

阎学通:先说第一点。我跟米尔斯·海默第一次的辩论的时候,他认为中美之间战争不可避免,我认为中国可以和平崛起。至少已经12年,中国没有卷入任何战争。“道义现实主义”认为政治力量是决定性的,不是军事力量、经济力量和文化力量。那三个简单讲都是资源,文化、经济、军事都是资源。政治是什么?政治是使用资源的力量。谁使用?是人。哪个人?决策者。

“道义现实主义”认为,决策者在综合国力中是最有决定性作用的实力要素。决策者要是有能力,他可以让100的资源,发挥200的作用。他要没能力,那只能发挥0的作用,有100跟没有是一样的。从苏联解体你会看到,苏联当时拥有世界最强大的军事力量和文化力量,怎么样呢?国家解体了,就是他政治力量不能有效利用这些资源。

“道义现实主义”跟别的理论的区别就是它强调人的作用。比如说米尔斯海默,他就强调实力结构,既然实力结构是这样,在这结构下,你必然只能这样选择,没有别的办法。所以他说中美之间必须得进行战争,没有别的选择余地。而我说,同样结构、同样实力对比,不同决策者可以用不同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这就是“道义现实主义”的最核心变量,是领导。

袁鸣:我们还有一个问题,是关于守成国和新兴国之间的一个对比。格雷厄姆·艾利森有一个修昔底德陷阱的说法,您是否同意他的这种说法?

阎学通:如果说到陷阱,就存在了一个问题。这个陷阱如果客观存在,我知道那有陷阱,我绕着走就完了。只有你不知道陷阱,你才有掉下去的可能性。所以从这意义上来讲,如果决策者知道有陷阱,他不会明知有陷阱非要跳进去,所以就没这事了。从这意义上看,“道义现实主义”理论还得从决策者角度去理解,而不能从环境。决策者做出不同选择:有人选择陷阱绕过去,有人选择跳下去,试试看这陷井有多深。这是决策者们不同选择的结果。

袁鸣:您强调了决策者的主观能动性,对改变历史进程的作用。那我们看到,随着特朗普明确表示,不再为世界提供全球性的领导,其实国际社会面临的是一个领导力缺位的这样一个局面。

阎学通:没错。

袁鸣:我们看到在几次的热点地区冲突当中,中国都积极地发挥调停作用,承担起大国的职责来。您怎么来评价我们中国的全球领导力的现状?在今天这样一个重建秩序,需要新型领导力构建的过程当中,中国可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阎学通:在讲领导力的时候,我们有两个概念要澄清。第一个区别,领导和领先是两个概念。运动员可以跑到最前面,他是领先,但他跟后边这些运动员之间,没有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领导是什么?有追随者,愿意跟着你走。你有个建议,我同意,我支持,我follow,我跟着走。这样才能形成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怎么发挥领导作用?领导作用发挥没发挥,由谁决定?不是由领导者决定的,是由追随者决定的。有追随者多,就证明你有领导力,没有追随者就没有领导力,追随者如果实力强,证明你领导力很大。追随者如果比较弱小,那证明你领导力还不足够强大。所以这是一个非常客观的标准,不需要任何主观因素,数数就能知道。

袁鸣:这就想起我们中国一句老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阎学通:太对,这就是“道义现实主义”。

袁鸣:这个“道”是指什么?

阎学通:古文里边的“道”是说你的做法符合规律。“道义现实主义”这里,是诚信。如果有人愿意追随你,第一就是讲诚信。当没有诚信的时候,就没有追随者。比如说特朗普在北约的问题上、在欧洲安全问题上,政策变来变去,欧洲对追随美国的信心就会变化,就会变得犹豫不决,于是美国对欧洲的领导力就弱化了。所以“道义现实主义”这个“道”,指国际领导道义的时候,核心就是诚信问题。

袁鸣:我想起茨威格在《人类的群星闪耀时》这本书,他谈到历史的进程,他说是由少数戏剧性的星光时刻所搅动的。所以我想很多哲人,可能都在思考人类的命运,这个方程式到底有没有解?您会怎么来解这道方程式?您说中国的发展是由自身来决定的,未来中国,我们再说看十年,最需要把握的关键又是什么?

阎学通:我觉得中国现在的外交政策,可能有两点是最值得我们考虑的。第一,中国不是世界上物质实力最强大的国家,我们是第二。我们的综合国力,政治、经济、文化都加一些的综合国力,不是世界最强大。如果举一个例子,美国在二战之后,他的GDP曾经占到世界2/3。冷战结束,美国的DGP占到全球的40%以上。中国的GDP现在占全球,最多也就是20% 可能是18%。这是我觉得,我们最现实的一个,我们要认真的考虑,中国还没有提供全球性领导的资源和能力的时候,我们应该做什么。

第二,当人们还在怀疑“你的发展道路适合你,但不一定适合我”的时候,他们总是会担心,你的这个模式对我的影响,到底是正面影响和负面影响?也就是刚才前面你说的,对中国的崛起,他们更多的是恐惧,还是更多的是信任和依赖?我们会发现,有一些国家已经非常高兴,希望中国强大,因为中国越强大,他们获得的好处越多,得到的援助越多,得到的帮助越多,这些国家就很高兴。但有些国家说你越强大,跟我竞争越严重,那我就不愿意你强大。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自己得做具体的数数,数一数有多少国家,从中国强大中得到了好处,有多少国家,在中国强大的过程中得不到好处。所以我觉得这两点是值得我们现在考虑的。

袁鸣:所以“共担、共享、共赢”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我们还在努力的路上。

阎学通:一个是愿望,它也是个规律,没有“共享、共担、共赢”,你别想维护这秩序。

袁鸣:非常感谢阎教授,非常感谢。

看看新闻记者: 袁鸣 应鋐

编辑: 应鋐

摄像: 张琦 涂鹏程 李宇

责编: 张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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