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锁“叭”的一声打开时,我正好把轮椅上的二大爷推到了老屋门口。
铁门下锈迹斑斑的门槛不高,我只要把轮椅前轮一翘,再猛一推,就可推进去。推了几次,我已经有经验了,况且妻子的堂哥也可助一把力。但二大爷直摇头,说“不进了,不进了”。
这让我很是不解。几天前,他还和堂哥说,想回老屋再看一看。
已经96岁的二大爷,是家族里辈分最高的人。在家的亲人,都出来寒暄。儿童叽叽喳喳,快乐十分。不经意间,我看见二大爷满眶的泪水。是近乡情更怯吗?我觉得不是。
我进了老屋看了看,心生萧索。天井里,地上一片野草,堂屋后方已显坍塌之危。这是六年前,我们给二大爷办九十大寿的地方?我有些恍惚。
那一年的夏天,四代人在此聚齐,吃流水席。二大爷从敬老院被接回来,戴上寿星帽,在众人“活过一百岁”的祝福声中吹灭了蜡烛。那时,他的三弟也就是我妻子的聋大爷还在世。
掌勺的大师傅,在老屋门口支起棚子,一心一意操持菜肴。村庄里,有了许久未闻的宴席的味道。
我注视着大师傅的切菜、炒菜和装盘,半晌人间烟火滋润着老屋的砖墙,给了它继续坚固下去的养分和信心。
我岳父有三兄两姐,他排行老幺。堂哥是已故大伯的儿子。
老屋是妻子和弟弟妹妹出生的地方,门前是麦地和两条河。在皖西北,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村庄配置。妻子16岁离开家乡去了中原,三十多年里再也没有回老屋住过。如今,昔日少年们野泳的河,已被土方填了大半。妻子水性好,自打认识我起,她就做着跳进河里救我这个旱鸭子的准备。但我没给她这个机会。
在久远的旧时光里,老屋的守门人是聋大爷。他独自住在这里,活泛而热情。有了酒气和人气,各间屋子皆未破败。他好玩耍,好喝酒,好制物,天分极高。
二大爷过寿那天,聋大爷一见我就笑了,用细棍子在天井里的地上写下“南京”的字样,向往着再去一次南京。十多年前,堂嫂带着二大爷、聋大爷和小姑,结伴来了一次南京,我和妻子、岳父母尽心陪伴一番。那一年,岳父大病初愈。这样的机缘,一眨眼就回不来了。
岳父母一家曾在中原古城度过多年,城里是岳母的娘家。岳父母在城里开过一间小百货店,二大爷亦从老家来帮衬。他和聋大爷一样,一生无妻无子嗣。我和妻子结婚后,他和妻弟、妻妹搬进了我们的新房里。房子虽然显挤,但生气勃勃。二十五年前,我当兵多年积累的大堆旧书,是二大爷在古城的街头摆摊,一本一本卖掉的。
时间辽阔,人间草木随风摇曳。
二十二年前,我带着妻子回到故乡南京。此后,岳父母在中原、大西北、江南几地反复颠沛。四年前,他们听了我和妻子、妻妹的劝告,洒泪辞别生活了几十年的贺兰山下小城,落定南京。
二大爷年岁渐高,但记忆清晰,不痴不呆,上一次和这一次见了我,都立刻笑了,和我挥手致意“你来了啊”,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熟稔之意,还赞我“几年了还是那个样子”。我搔了一下两鬓白发,乐了。
离开那座荒芜老屋,二大爷指着一棵老树和我说,那是他年轻时种下的。我不知道这棵树存在了多少年,但我读出了它的孤独。
黄昏的阳光从肥硕的叶片间打在二大爷的脸上,在一片光晕之中,我看到了种树时的二大爷。
“旧宅重游尽隙荒,故人相见多衰老”,唐人徐铉千年前的嗟叹,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片喧嚣。
十几天前,堂哥告诉我们,二大爷吃不下饭了。我们听了消息,即刻和岳父、妻妹从南京驱车数百公里,在暴雨中抵达妻子的家乡小县城。堂哥、堂侄女和我们一起到敬老院,把二大爷接到饭店。老家人一连数日热情款待、奔忙照应,让我感受到了亲情的温度。二大爷在堂哥家中住下,胃口和气色好了不少。
在堂哥院中的葡萄架下,牙牙学语的小外孙女歪着头,好奇地打量苍老的二大爷。二大爷轻抚她的头发,两人相视一笑。九十多年的时间门槛,在那一刻顿消。
小外孙女的父亲在千里之外当兵,今年底,就要转业回到县城。归家的意义,在他心里,也许不止于久别重逢,更有着心灵的安顿吧。想来,无论是二大爷的“看一眼老屋”,还是我们从南京说来就来的“做客老家”,抑或那个离家十几年老兵说好的“大约在冬季”,皆是一场冥冥之中定下的精神连接。
人间多漂泊,一部出村庄记、回村庄记,竟也百转千回、波澜万丈,一言难尽。虽说谁也不能从世间带走什么,但一生的心跳终于化为门前老树,在亲人的问候下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