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

　　所谓学而优则仕，状元是学而最优的，却未必是最会做“仕”的。

　　状元从仕似乎是理所当然的选择，明清两朝却都出现例外。大清状元张謇，不从仕而从商；大明状元康海，不从仕而从艺。历代从仕的状元，多有泯然众人矣的，这两位状元别创胜业，而名垂青史。

　　状元康海开秦腔，“雄文曾压三千士，直气长凌十五州”。其人已逝，其名长在，“碧山学士今何在？白石新篇世共珍。平生慷慨真意气，零落丹青照千春。”

康海杂剧《中山狼》绣像，选自哈佛大学图书馆藏明代崇祯时期沈泰所辑《名家杂剧》

康海书《文徵明洛原草堂图》

　　写康海 要先写李梦阳

　　明朝弘治十五年（1502年），长安城万人空巷，康海身着锦袍，跨马街市。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康海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我大明一百五十年来，无此佳作，此卷变今绝古”。荣耀至此，自然引得满街男女，潮水涌来，争睹俊采，康状元一时风头无两。

　　一颗政治明星冉冉升起。明代张治道说，给康海做传，不能这么起头。一般给人写行状，评其功摆其好，称其德展其荣，但对康海，不能这么开头。写康海，开始不要写其光彩，而当先写其倒霉。

　　写康海，甚至不能先写康海，而应该先写李梦阳。

　　《明史》叙，“梦阳才思雄鸷，卓然以复古自命。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与何景明、徐祯卿、边贡、朱应登、顾璘、陈沂、郑善夫、康海、王九思等号十才子，又与景明、祯卿、贡、海、九思、王廷相号七才子，皆卑视一世，而梦阳尤甚。”

　　李梦阳是开宗立派的人物。刚进翰林院，恰同学少年，英气逼人，同乡刘瑾是明朝大太监，朱厚照是“坐皇帝”，刘瑾是“立皇帝”。

　　太监当政，历来是士大夫之大耻之大恨，“孝宗崩，武宗立，刘瑾等八虎用事，尚书韩文与其僚语及而泣。”李梦阳血气方刚，对哭哭啼啼的韩尚书不以为然，“公大臣，何泣也？”

　　除了哭还能怎么样？李梦阳说：“比言官劾群奄，阁臣持其章甚力，公诚率诸大臣伏阙争，阁臣必应之，去若辈易耳。”

　　一语点醒韩尚书，韩尚书便叫李梦阳起草上疏，李梦阳慷慨激昂，撰就一篇檄文。不想虑事不足，疏未上达，事已露馅，“会语泄。”

　　刘瑾辣手，处理韩文，是勒令其退休，处理李梦阳呢？“下梦阳狱，将杀之”。

　　李梦阳被关死牢，凶多吉少，他知道唯一能救自己的，只有康海。他在狱中写了一个纸条：“对山，救我。救我。”李、康是老乡，康海毅然决然挺身而出：“吾何惜一往，而不救李耳？”

　　不论从气节还是从政见，康海都不想去求刘瑾，“刘瑾慕其才，欲招致之，海不往。”

　　康海曾写过一疏，谏皇上除奸：“臣惟天下无二大，有二大者，无天子也。”

　　康海去刘瑾处，刘瑾喜出望外，“瑾大喜，倒屣迎，尊为上客。”康海求人有艺术，不掉格，不失身份，他从老乡话题切入：“自古三秦豪杰有几？”

　　两人扯古扯今扯家乡，当今三秦豪杰有三：一是王恕，二是皇帝身边的“密务亲信”。刘瑾听出话来，皇帝亲信说的是他，刘瑾自然高兴，忙问，第三是您吧？康海说，不是我，他是当今李白，“今李梦阳之才高于李白，而公忍坐视其死乎？”刘瑾愣了一下：李梦阳？康海说：“应则应矣，杀之，关中少一才矣。”刘瑾笑道：先生坐，喝酒喝酒。

　　一去，一坐，一话，一酒，康海救了一条命，“晚饮罢出。明日，瑾奏上，赦李。”刘瑾以为纳了康海于麾下，康海会当他马仔与打手，想破格提拔康海，“瑾遂欲超拜吏部侍郞”。

　　康海呢？拒绝被提拔，“德涵力辞之，乃寝。”中山狼“俺这里恩仇分明”

　　康海重情重义，不惜委屈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不料，这桩天大的好事，成了康海天大的冤枉，成了他人生另起一行的破折号。

　　刘瑾滥权，自无好结果。康海对刘瑾之结局先有判断，与刘瑾有勾连，也会被牵连。去救李梦阳，康海自白：“济世之士，其所操者与人异也，何也？彼之志，其人之利禄不能淫也，刑罚不能威也。”钱谦益是康海知音：“对山之救献吉，原非求名；其被诬，亦非其罪。”

　　只是没料到，他这出手施救，把自己给害了，“逾年瑾败，海坐党，落职。”史册记叙简单单这么几个字，背后的愤懑悲叹都省略了。杀了刘瑾后，朝廷清理刘瑾党羽，凡属与刘瑾有交往的，都列入党羽名单，一一处理，朝廷查了，“（康海）与瑾同乡，尝有往来。”往来了什么？就是不惜一往去救李梦阳。

　　这事太冤枉，满朝文武却无人为康海辩白，“对山救友罹祸，实因清流内斗，彼时士大夫以气节相轧，甚于仇雠。”有康海恃才傲物的原因，更主要的是，士大夫多半是明哲保身的，谁也不愿意跟垮台者牵上关系。文武百官，可以不给康海说一句话，李梦阳必须来给康海说话，李梦阳居然也一言不发。康海被牵连，削职为民，关中状元，只能回家种白薯了，“臣尝为救友人李梦阳谒瑾，然终瑾之世，未尝一受其馈。”康海也不自辩，只说“玉石俱焚，自古有之”。

　　不太理解李梦阳。说他坏吧，也曾是血气之士，又为何这般对待康海呢？“海既生梦阳，及罹党祸，而梦阳不为辩白，反加讥讽。”或许有些人是：别人帮他，是义务，他帮别人，是义气。

　　康海曾吐露过心头恨：“初救李生时，不过怜其才耳。岂意今日反为所噬。”康海写了杂剧《中山狼》，对李梦阳式人性发出怒吼：“那负恩的，恰便是中山狼，转眼无情。俺这里恩仇分明，他那里装聋作哑，全不记当时救命时。”有人评康海此剧：“独摅澹宕，一洗绮靡。韵绝。快绝。”

　　康海剧中不只批评了李梦阳式负心，康海总结了世界五种负心：“那世上负恩的好不多也。那负君的，受了朝廷大俸大禄，不干得一些事儿，使着他的奸邪贪佞、误国殃民，把铁桶般的江山败坏，不可收拾；那负亲的，受了爹娘抚养，不能报答，只道爹娘没些挣挫，便待拆骨还父，割肉还母，才得亨通，又道爹娘亏他抬举，却不思身从何来。”这里或存文学概论：你经历过多严重的创伤，你就能写出多深刻的文章。宦海浮沉，很多人是等着东山再起，康海大不同。他从此与宦途一刀两断，“放逐后，留连声伎，不复拘检。阮籍之志，在日获酩酊耳。三公，万户，非所顾也。”杨廷义是当朝大学士杨廷和亲弟，他打康海家里过，康海热情接待，弹起心爱的土琵琶，又唱又跳又敬酒，好生热情。酒间，杨氏对康海说：“家兄在内阁，殊相念，何不以尺书通问？”盛意殷殷，劝康海去跑官也。康海脸色突变，“对山怒掷琵琶撞之”，追打出一二条街，“杨走，追而骂曰：吾岂效王维假作伶人，借琵琶讨官做耶？”

　　康海有这般风骨，恰似关中秦腔那般高亢。

　　唱秦腔 开风流一脉

　　长安城少了一位朝堂俊彦，戏曲界多了一个醉卧舞台的狂人。康海罢官后，自号沜东渔父，“海家居葛巾野服，放情山水，隐于声伎间。”

　　康海放浪形骸，不拘礼法，日子过得惬意与浪漫，带着一把琵琶，邀几个老友，纵游秦中诸名胜，“康对山、王渼陂（王九思）辈，家居时每相聚，或携酒榼游终南、太乙诸山，醉则浩歌，声振林谷。”黄土高原，天宽地阔，秦岭峰峦，山高谷深，唱起歌来，那得撕破喉咙喊，“辞章小技耳，壮夫不为，吾咏歌舞蹈于泉石间已矣，何以小技为哉。”秦腔慷慨激越，痛快悲壮，粗豪中具雄浑之气，“其声清越如裂帛，犹带呜咽之韵”，自有缘故，“康对山如孤鹰夜唳，声振百林，然终带秦声。”

　　有人“讥其放诞”，康海回怼：“吾岂效酸儒，拘拘于礼法哉。”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康海之狂，也是李白阮籍式的佯狂，佯狂是假，悲慨是真。“尝跨黑驴，携琵琶，游历关中。遇山水胜处，辄痛哭而返。”心中那份悲凉通过狂诞来完成精神突围，不但在山水间独自长啸，也常去繁华街头醉歌狂舞，“每乘醉跨驴，令小奚负琵琶从之，游行市中，浩歌叫呼，人以为狂。”

　　康海余生事业，都投身戏剧之中，先办了康家班，“康海归里后，精研音律，制乐府新声，使家僮习之，时人谓之康家班。”康海“耽心词曲，尝集伶工百余人为家乐，自制乐曲，教之歌舞。”培养了很多戏剧名伶，“家蓄伶童，有名金菊者，其聪慧绝伦。对山每出游，必命携以自随。”

　　康海对女伶很尊重，“百年心事琵琶知，笑指青楼是故祠”。然则对演出却特别严格，“对山归武功，蓄家乐一部，自教习秦声。每曲成，必使僮仆环立合唱，有误音则杖之。”

　　他确立“弦索伴秦腔”的乐器组合，“康对山家乐演《中山狼》杂剧，不用笛板，以琵琶、筝、浑不似（三弦）为节，秦人观者如堵。”他曾广集千名艺人，组织秋神极赛，把词曲推广到极致。

　　“琵琶急响多秦声，对山慷慨称入神，同时渼陂亦第一，两人失志遭迁谪，绝调康王并盛名，昆仑摩挲无颜色。”这里的渼陂指王九思，“海放废三十年，日与九思辈倡和，纵情声伎，虽贫不恤也。”王因与刘瑾同乡而列入同党，被劾落籍，两人同遭遇，惺惺相惜，合创康王腔，“为后世秦腔之祖”。两人率领康家班与王家班走出秦地，往楚鲁等地做巡演，“秦腔自康、王而后，始有规范。”

　　“对山晚年贫甚，鬻其家乐，唯留琵琶一具，犹日自弹之。”康海的一生，是秦腔嘹亮的一生，“殁时，命以山人巾服殓。”以山人巾服殓，是他对自己一生的定位，也是他对来世的自期。人谓其枉了状元，钱谦益却说：“对山以声伎晦迹，实开秦中风流一脉。彼之放诞，恰成其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