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头攒动的咨询现场,一位父亲对我说他的儿子文笔很好,热爱写作。我还没开口,他身后的儿子便满脸不悦地频繁拍打他的手臂,示意他不要说。父亲尴尬地对我笑笑,然后带着儿子离开了。
我是一名大学老师,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普通高校招生志愿填报咨询工作。我不知道那个儿子为什么阻止父亲介绍情况,也不知道他自己心中的答案是什么。
今年是我本科毕业20年,20年间国内的大学教育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这场咨询会,虽然考生也来了不少,但与我直接交流的大多是父母。他们主要关心录取分数线、专业的扩招数、就业率、保研率以及转专业政策等问题。他们有的非常“社牛”,有的非常“社恐”,有的非常懂行,有的则知之甚少。但只要他们带着孩子,我的目光都会忍不住地看向孩子,我总是期待他们能说点什么。
在父母问我保研率时我就会想:这个孩子想读研吗?在父母问我转专业时我就会想:这个孩子想转吗?在整个咨询过程中他们大多很沉默,父母有各式各样的问题想问,但他们几乎没有。
也会有父母直截了当问我:“老师你说哪个专业好?我们考了XX分,你给推荐个专业呗。”这时我一般会说:“您的孩子什么意见?”有的父母会把头转向孩子,也有父母头也不回地说:“他(她)不懂。”
经历了这样的场景,你就会明白为什么那些流量颇高的报考咨询会有市场,因为在实用主义的维度,他们的建议是基本成立的,并且由这套法则建立起来的逻辑因为能够在经验的层面被反复验证还会得到加强。这似乎不能用简单的对错来衡量,但其后果是,一方面会使得大学的能动性及其支持、提升社会的能力降低,另一方面会使得生命经验的多样性、丰富性与可能性降低。
总有父母认为“喜欢”不能当“饭”吃,但年复一年,我在大学里看到的分明是“喜欢”才能吃好“饭”。那些学得好、走得远的往往都是对专业充满热爱、孜孜以求的学生,“喜欢”让他们在课堂上、实践中的精气神都不一样,“喜欢”能让他们充满斗志,也能让他们攻克难关,能让他们潜心钻研,也能让他们开拓未来。
总有父母问我某个专业好不好就业,我很想告诉他们,虽然专业之间在就业数据上有差异,任何专业都有好就业的学生和不好就业的学生,所以仅仅关心专业的整体出路是不够的,如何在就业率99%的专业里避免成为那1%的人与如何在就业率1%的专业里努力成为那1%的人,对于个体来说更为现实。“喜欢”与“不喜欢”在就业上的表现差异很大。
也有父母说孩子没有喜欢的专业,选什么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可是我们分明见过孩童对世界的好奇和对发现的喜悦,他们究竟是如何在十几年的学习和成长中一步步关闭了探究之心,在丰富多样的专业选择面前无动于衷,我们不能视而不见。时代不同了,但在机器追求无限接近于人类的今天,人类不能把自己无限地推向机器。人类是复杂的综合体,我们不能用简单线性的方式去理解与塑造成长。如果孩子从小没有撑开梦想的空间,那么优绩主义的指挥棒随时可能将其重重拍倒在地,即使能够持续前行,一路走来的内伤也无法治愈。
所以我们仅仅在每年的高考季给出志愿指导是不负责任的,高考志愿不是孤立的人生站点,而应当是连接人生不同站点的纽带,把过去一路蓄力的自己传送给未来继续追求的自己。
在咨询会中,高频出现的“保研”“考研”“就业”“转专业”是父母提问的关键词,虽然方向各不相同,但其共性在于都想给孩子的未来锁上一道又一道保险。但你以为的那些保险其实未必保险,你只看到孩子进入(或转入)了一个“热门”专业,但没有看到他学不进去的痛苦,当你在与旁人的交流中憧憬孩子平步青云的未来,不会想到他可能正在举步维艰中怀疑人生;你只看到孩子读研,但没有看到他们中的大多数其实都不适合,痛苦与挫败的交织固然可能带来有益的磨练,但也可能使得他们错过原本更能发力的选择;你只看到孩子得到了编制,但没有看到他们在相对固定的工作程式中渐渐失去了在不稳定的环境中打拼出稳定的能力。
在咨询会的现场,有一个笑盈盈的女孩略带腼腆地走过来让我介绍一下某专业,我说完以后她满意地表示和她想的差不多,我问她“打算报这个专业吗?”她坚定地点点头。我建议她也可以再多了解一下其他专业,她笑着扭头就跑,边跑边说:“不用了,我一定会报这个专业的,一定一定!”
我于是想起24年前高考的自己,我把所有批次的第一志愿都填上了新闻专业。我是一名数学很好的文科生,于是有家长问我母亲为什么不填经管类专业,母亲回答:“她喜欢新闻。”那位家长说:“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让孩子做主!”母亲回答:“不,我觉得她喜欢最重要。”
24年后的今天我还在新闻专业,感谢母亲,感谢那个热爱已抵漫长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