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衢州日报
讲述:黄尚芝 整理:罗东哲
1935年,由粟裕、刘英领导的红军挺进师进入浙江,并建立了以仙霞岭为中心的浙江第一块游击根据地——浙西南游击根据地。
从此,革命的霞光“映照得浙西南一片火红”!
90年过去,已近百岁的黄尚芝回想起来,那些片段仿佛就在昨天——朝阳洒向仙霞山脉,天光被密匝的竹叶筛成碎金,跳跃在肩头。他亲眼见到身影整齐、脚步坚定的红军,朝着竹林幽深处挺进……
多少次,在梦中看到同样的场景,黄尚芝都会伸出手喊:等一等!他希望,他们能再回头看看,看看他——这个不知道害怕的“小鬼”,牢牢守护在红岩顶,从未辜负他们的信任。
1 娘总是一边给红军补衣服一边叹气:也就这么点大的娃,苦哇
我们祖祖辈辈就盘在大龙岗上。
这山,是江山仙霞岭最高的脊梁,戳到云里去了,海拔1500多米,金衢盆地的头一份,外人轻易进不来。
山坳里,就是张村乡红岩顶村。满眼是毛竹,碗口粗,直溜溜往上蹿,像要把天捅破。
村里有成片的毛竹林,还有杉树、桃树、茶树……房子都是黄泥墙,小四合院的样子,中间围着个天井。
靠山吃饭的农民,只要勤快,总饿不死的。
我有4个姐姐和4个哥哥,是家里最小的,但我干起农活也不赖。干完活,我喜欢穿过竹林回家。
竹林里的泥土总要湿一些,踩上去也会软一点。路不好走,但有时也能撞见点惊喜。要是正好碰到只野兔,带回家,娘还会夸我能干。
1935年,我8岁。三月天,毛竹正旺,像一根根扫帚,直直地朝着天上长。春笋也已经冒头了。
一阵窸窣声,好像有人来了。我定神一看,他们的帽子上有红布剪的五角星!是红军!
在这之前,村子里陆续来过几次红军。他们说,大龙岗高,竹林深,适合打游击战。
这一回,天天都有红军在山里驻扎着。粟裕、刘英也来了。哪个不晓得他们呢?都是鼎鼎大名的红军首长!
“红军是工农自己的军队,是为穷人打天下的!”
“我们的目标就是让大家能过上幸福生活!”
……
红军换上农民的青色长布衫,对外说是在山里收购茶叶、桐籽等山货,其实是在红岩顶、徐复年、平福坑、东家山、内东坑……好些个地方,写标语、教唱歌、讲道理,领着大伙打土豪、抗捐税、废保甲……
红岩顶这地界,最多的时候驻扎有红军逾百人。我家的房子挺大,有五六百个平方米,住过十多个红军。他们会帮我们上山砍柴、下溪抓石蛙,农忙的时候还会帮着下地干活,都是实诚人。
“苦哦,真苦哦。”这是我娘常挂在嘴边的话。她经常一边就着油灯给红军补那些磨破的衣裳,一边叹气:“看看,也就这么点大的娃娃,离家这么远,苦哇……”
娘是真心疼这些十几二十岁的红军,就煮洋芋给他们吃。他们饿急了,皮都不剥,几口就咽下去。有时候吃到一半,一声号令,红军抓起枪就冲出去了,饭都顾不上吃完。
我心一横,眼一闭,蜷起身子,护住竹筒,向下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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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从3月到了冬天,山风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娘在堂屋烧起了柴火,招呼红军围着烤火。火星噼啪响,屋子里暖烘烘的。
大家说着话。坐我边上的那个红军,看我老瞄他腰间的枪,就拔出来递给我:“小鬼,瞧瞧。想不想跟我们一样?”
“想!”那枪很沉,我双手捧着,心怦怦跳。想着他们说的胜利那天,再没人躲来躲去,都能过上安稳日子!火把我的脸烤得有点发烫,我的心也在发烫。
后来我才晓得,他就是肖国标。
就是他和金恩宣,借了我隔壁叔家的房子开会,成立了中共江(山)浦(城)县委。红岩顶,就成了浙闽边上革命的“脑瓜子”。红军就以这里和三岱岩为根脚,在江山、浦城边边上活动。
那时候,我们村好多人都入了贫农团。团员们给红军站岗、带路、打听消息、送粮送药、抬伤员。红军走到哪儿,团员们就帮着买米买菜、烧水做饭。
红军规矩大,从不占老百姓便宜。送他们粮食,硬要给钱。有一次,有村民给红军带路,回来时,怀里被塞了一件红军自己御寒的棉背心。
实在揭不开锅了,红军也会问乡亲借点粮。可一发饷,立马拿银元来还。哎呀!我们哪能要?但红军放下钱就走。
红军还带领着贫农团在大龙岗的密林中修筑了好几个“红军棚”。“棚”就是棚子,竹子木头一搭,能遮点风挡点雨,给红军歇歇脚,藏藏伤员。
白天,红军得躲到山上去,晚上才悄悄回村。他们看我腿脚快,人机灵,就让我给山上的红军送饭。送饭有暗号。在竹筒上敲三下——“哒—哒哒”,一长两短,意思是“安全”。
路是真险,有的地方就贴着崖。我不怕,山里娃走惯了。
有一回跑急了,脚下一滑,眼看要摔去。饭不能洒啊!那是红薯饭!我心一横,眼一闭,抱着竹筒就往下滚!刺藤、石头,像刀片子一样割肉,火辣辣地疼。滚到底,人懵了,可竹筒抱得死死的,饭一点没洒。低头一看,衣裳裤子全扯烂了。
敌人疯了似的,用枪指着村民的胸口逼问红军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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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越来越紧。
1936年底,来红岩顶的国民党武装力量明显多了起来。他们经常举着枪在村子里找人。
一看见他们进山的影子,大家就赶紧给山上报信。
娘提醒我:不要乱说话,也少出门。家里人把红军使用过的东西也都藏了起来。
找不到红军,敌人疯了似的,眼珠子瞪得血红:“说!红军藏哪了?!”他们还用枪指着村民的胸口。
没一个人开口!没一个孬种!
1937年初,金恩宣带着工作队出去了,肖国标留下来,代理中共江(山)浦(城)县委书记,留在红岩顶一带坚持斗争。他和我们说:“毛委员正带领着大家打仗,等胜利了,中国的天下就是老百姓自己的!”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有劲。
谁想到,三月里,晴天霹雳!肖国标在徐复年被叛徒杀害了!有跑回来的村民说,那帮畜生还把肖国标的头挂了起来……
听到消息,村里人牙都要咬碎了。
中共江(山)浦(城)县委遭了大难,红岩顶的红军活动断了。我也再没有见过那些红军。
后来,仗还在打,日子还是不太平。但我们始终相信,老百姓自己当家做主的日子总是会到来的。
盼着盼着,终于等到了衢州解放的那一天。全村人民欢欣鼓舞。新生活终于来了!
那一年,我已经27岁。肖书记走的时候,也才29岁。我们活到了新天地,他永远留在了昨天。
全家人把藏在房梁顶上、水缸下面的东西取了出来,都是一些当年红军使用过的物品:行军路线图、中国工农红军挺进师军旗等等。仔细看看,东西旧了,破了,可都还在。
守好老屋就是守好根,守好老屋就对红军有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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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人,肯下力气就有活路。我把山上的木头放下来,运到山下去卖,累是累,能换钱。
下山多了,就认识了江山城里人王宝香。
宝香比我小10岁。长得很秀气。有人看我们都没成家,就撮合。
宝香点了头。我当然很高兴。于是,她这个城里人住进了山里。村里人都说我黄尚芝好福气。
可不是福气嘛!看见宝香,我心里就高兴。
宝香说,有共产党领导的日子就是好,每天都有玉米饼吃。是啊,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我们一心一意要把日子越过越好。宝香一天也不闲着。她很能干,很快适应山里的生活。我们种菜、养猪、养兔子、养蚕、养蜜蜂……还生了2个儿子2个女儿。
宝香的脑袋很灵光的,也很吃得起苦。她常常天蒙蒙亮就挑着扁担下山。天擦黑才到家,两个篮筐装得满满的。
宝香说:“山里人买个针头都不方便,开个小店吧。”我一百个赞成。
杂货店就开在自己家堂屋,是山里独一份。卖点盐、酱、醋、火柴、烟酒糖茶等等。逢年过节也卖油枣、麻花、鞭炮……日子,就这么稳稳当当地过下来了。
孩子被拉扯大了。孩子也有了孩子。
叔叔一家已经搬去山下,老屋交给我来守。
万一红军回来呢?我们都是这样的想法。守好老屋就是守好根,守好老屋就对红军有交代。
再老的房子,也要收拾干净。我把土铳、斧头、梭镖、草鞋架、碗筷……都归置整齐。基本每天要去老屋转一圈。
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家为了生活方便都下山了。我的孩子也下山造了新房。他们劝我和宝香:下山以后看病方便,生活也方便。
我不想下山,在这里都生活习惯了。而且老屋在这里,我们下山了,这里怎么办?红军的东西怎么办?
孩子们没办法,只得随我们。
2003年,村里来动员搬迁下山,我还是不愿意。宝香也说不想走,“在山上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不下去。”
很快,以前热热闹闹的村子,只剩下我和宝香了。孩子们肯定不放心,好几次把我们接去新房子住。没住几天,我们就又回到山里。
孩子其实是理解的。我给他们讲过多少遍红军的事啊,孙子孙女也是听红军的故事长大的。
我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有红军才有我们现在这么好的日子。但是,有的人不了解红军有多难,有多苦!所以我一定要守好这个老屋,我也要让后辈了解这段历史,要告诉他们,一定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能有人一直记得老屋,记得红军,我觉得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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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宝香在房前屋后的空地里种上了玉米、土豆,养了土鸡,还有30多桶土蜜蜂。孩子们定期上山送一些米面和生活用品。
老屋,还是以前的样子。每天,我们都会进去看看。角角落落都要检查,用手摸一摸。墙角的蛛丝肯定要打扫掉,老鼠打的地洞也要补掉,还有老物件也要擦一擦。老屋干干净净的,我们心里才舒服。
我和宝香说,总觉得红军还在天井那里擦枪。她说,她没见过,但是喜欢听我说这些。
村里、乡里、市里、省里,来了不少人,他们喊我“黄爷爷”,感谢我守着红岩顶,感谢我一直讲红军的故事。记者也来了,把红岩顶写上了报纸,拍上了电视。老屋成了很重要的红色旅游景区。
不管来多少人,不管待多久,我这个当爷爷的都会给他们讲红军的故事。山上没啥好招待,有人自己带米带菜,我和宝香就给他们烧。没带的,我就把自家的玉米和红薯拿出来烧。我们很开心。
大概是2014年,有人翻山越岭找来,问我:“黄爷爷,您还记得肖国标吗?”
怎么不记得?当然记得!我一下就想到了和他一起烤火的情景。他是好汉。他被叛徒杀害以后,我娘和我姐姐眼睛都哭红了。
2015年,又来了好些人,告诉我:肖国标,评上烈士了!他们还谢我,说我守在这里不容易。
不用谢我,能有人记得老屋,记得红军,我觉得很高兴。
那天,他们在肖国标的墓碑前献花。我也在墓边坐了很久。他走的时候,太年轻了……连太平年月里一顿安稳饭、一颗糖的滋味都没尝到!可我想,他现在一定知道了,都知道了。
闭着眼,那条上山的路,就在我脚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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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宝香突然糊涂了。很多事情记不得,我和她说话,她也不太理我了。送去医院检查,说是得了“老年痴呆”。
咋会呢?我看她,还晓得去老屋掸灰尘、扫地。
“宝香。”我喊她。她不看我。我站到她面前。她眼神空空的,像不认识我了。我知道,她是真病了。
宝香被接到山下去住了。山里只剩下我一个老头子。
隔了没几个月,我这腿脚也不听使唤了,也下了山。
老屋怎么办?我问儿子、女儿。
山太高,天天爬不现实。但小儿子说:“爸,放心,再难我也守。”村干部们也一起轮流。
我把老屋的钥匙交给他们,放心了。
我今年98岁,看得清、听得清,胃口也好,已经是很大的福气。政府也厚待我,选我当“最美衢州人”。
孙女和外孙女陪我去领奖。她们还给我从里到外准备了新衣服,帽子和鞋子也是新的。结果急急忙忙,轮椅忘记带了。她们又去医院租了一把轮椅给我用。孙女说:爷爷,你放心好了,现在生活很好的,也很方便,想要什么有什么。
我知道的。
可惜啊,我的老腿,是再也爬不上红岩顶了。可闭着眼,那条上山的路,就在我脚底下。一直走一直走,竹叶在沙沙响,老屋就在我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