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北方友人来江南,正值“一川梅雨”季,这时令的天如孩儿的脸,突如其来的暴雨,让她困在客栈,打破了原定出行计划。
在客栈二楼,倚栏听雨,作为土生土长的江南小囡,是打心底讨厌这梅雨时节,因每至“黄梅天”,墙面上渗着水珠,地板上湿漉黏滑,连被褥都透着一股子霉潮之味,晾出去的衣物怎么也晒不干。母亲恨恨骂道:这该死的黄梅天,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哇!
听着屋檐下闹心的“滴滴答答”声响,我叹了口气:你来得真不巧,这梅雨得持续月余。
友人推开窗,倚栏远眺,芳草如烟,梅雨若雾,整个江南似染了墨,沐浴在一片梅雨中。她反而兴致盎然道:烟雨时节,到底是江南独有一味。
待在客栈,我忽然想起八百多年前,也是一个梅雨季,赵师秀写下的那首《约客》堪称古今最悠闲的下雨诗,“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遂让店家取来围棋棋盘和棋子,浮生半日闲,你一子白,我一子黑,落在棋盘,优美的棋形亦如雨花般随之激溅开来。
落了半天,雨势渐小,我从窗户探出半个脑袋,淅淅沥沥的雨丝,轻轻揉抚着面颊,散发出销魂蚀骨的芬芳,被雨点打湿的青石板面上亦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气息,浸润在梅雨季节里的江南,另有一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妩媚销魂。
想那南宋时期,化身人形的青、白二蛇在西子湖畔踏青,邂逅了书生许仙,白蛇见许相公眉清目秀、长身玉立,系翩翩少年一枚,不由动了凡心。眼瞅许仙上了客船,白蛇着急起来,青蛇俏皮一笑:我让它来一个下雨天留客!遂作起法术,顷刻间,暴雨倾盆,青、白二蛇借机登船,搭讪上涉世未深的少年,临别之际,青蛇再次作法降雨,许仙好心借伞,为之后上门还伞、提亲,埋下伏笔。可见,这讨厌的雨,倒成了促成许、白二人结下千古良缘的大媒人。
湖畔泊系着小船一只,韦庄《菩萨蛮》里“画船听雨眠”这般唯美的意境,只合出现在江南。让我想起郁达夫的《屯溪夜泊记》,1934年5月,郁达夫、林语堂、潘光旦一行文化名流,去屯溪游玩,适逢徽州雨季,夜幕将至,众人寻旅店不遇,恰好,屯溪桥畔,有客船一只,于是,租下船舱,权当容身之所,“大家联床接脚,大篾篷底下,洋油灯前,谈着笑着,悠悠入睡的那一种风情,倒的确是时代倒错的中世纪的诗人的行径”。试想一下,江南的雨,绵软细密,时断时续,伴着一枕淅沥雨声入眠,人在舟中,随波轻轻摇晃,宛如婴儿睡在摇篮那般惬意。乃至郁达夫快要离开屯溪的时候,反而留恋起那一晚的船和雨:“斜倚着枕头,合着船篷上的雨韵,哼哼唧唧,我就在朦胧的梦里念成了一首,‘新安江水碧悠悠,两岸人家散若舟。几夜屯溪桥下梦,断肠春色似扬州’。”
南宋词人蒋捷的壮岁,亦是停滞在客船听雨的时光中,“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人到中年,他一个人在客船里看雨、听雨,未免给人一种孤寂落寞感,茫茫江面,江天一色,烟雨之中,一只失了群的孤雁,叫断了西风。他中了进士,没几日,南宋王朝国沉南海,从此,他漂泊江湖,浮生如萍,“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他喝着酒、唱着歌,踏着雨声,将空空酒壶抛在身后,追欢逐笑;“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当历史的车轮碾过新朝建立后的第三十个年头,垂垂老矣的诗人隐居太湖之滨,独坐寺庙檐下,听“阶前点滴到天明”,他拒绝了元朝征召,这种遗民气节在雨滴声中得到了历史永恒的响应。回首大半生,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一首《虞美人·听雨》,如惊鸿照影,照亮了蒋捷一生中少年、壮年、暮年三个听雨的人生片段,也为宋词画上了句号。南宋最后的风流,在雨滴声中匆匆落下了帷幕。
我回过神来,雨还在下,故事未完,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场场突如其来的雨,它或许是人生重大失利的滂沱大雨,又或是心头微末失意的绵绵细雨,无论心绪有多不平,不妨静下心来,聆听一会儿雨,或许你会想起蒋捷,那个在历史的狂风暴雨中踽踽独行的倔强背影,那时,你听到的不光是雨声,更是灵魂与时代的对话。
友人突然来了一句:我看你们江南,最销魂处还是梅雨!
原标题:《连日高温,想起了梅雨的好》
栏目主编:陈抒怡 文字编辑:陈抒怡 题图来源:上观题图
来源:作者:申功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