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培永

　　时下，“逻辑”一词高频率地出现在哲学社会科学的论文中。这给人一种感觉，似乎一用上“逻辑”一词，用上“理论逻辑”“历史逻辑”与“实践逻辑”等几个逻辑的表述，文章就显得很有学理，要论证的思想就很高级。其实，不去追求文字背后的深意而过度使用这些表述，反而越来越会让人产生抵触、逆反心理。那么，该如何理解逻辑，如何把握理论逻辑、历史逻辑与实践逻辑的各自内涵及三者的关系呢？

　　“逻辑”一词的本意及扩展

　　考证“逻辑”一词会发现，它并不是我国古已有之的词汇，而是近代以来才传入中国的“舶来品”。“逻辑”音译自英文logic，追其根源，它导源于古希腊文Logos（逻格斯）。1902年，严复在其翻译的《穆勒名学》中，最早将这一词汇引入中国，之后“逻辑”一词逐渐受到认可并被广泛使用，现在它已经完全融入我们的语言系统了。

　　在严格的逻辑学学科中，逻辑特指思维的逻辑，表示思维的结构、规定和规律。我们日常生活中讲到的逻辑，适用的范围很广，比如语言表达的逻辑、某种思想理论的逻辑、中国历史的逻辑、社会发展的逻辑等。在不同的语境下，逻辑有着不同的侧重点，从根本上讲，它就是指该对象本身及在其发展过程中内含的规则、规律或必然性、规律性。

　　我们有时候会批评一个人说话没有逻辑，本意是指说话者的表达思路不清、杂乱无序、前后矛盾等。语言表达有无逻辑，实际上反映的是一个人的思维、思考本身有没有逻辑，是否全面完整、清晰而有条理，同时主线明确、前后一致、相互衔接，是否遵循大家公认的、共同遵守的客观规则。可以说，遵循逻辑是人们思考问题、语言表达的前提，如果违反了逻辑，就会出现“自相矛盾”“颠三倒四”“不知所云”等错误。

　　学说、理论、思想，是思维的系统化结晶，本身就有自身的内在逻辑。其逻辑，实际上就是指其发生、发展的主线、线索，把握了其逻辑，也就抓住了其脉络，有助于完整准确地理解其全貌，把握其思维方式、结构要素、精神实质等内容。

　　理论逻辑、历史逻辑与实践逻辑的关系

　　某种学说、理论、思想的“理论逻辑”，应该指这种学说、理论、思想本身的主线和脉络。只是，“理论逻辑”常被用来分析某种学说、某种理论、某种思想是有理论源头的，不是没有依据、没有铺垫的，不是忽然冒出来的，其产生具有理论上的必然性，是符合理论本身的发展规律的，实际上就是讲其理论基础、理论渊源。

　　任何学说、理论、思想都离不开人类社会，离不开人类社会的历史进程和人们的实践活动，强调其“历史逻辑”和“实践逻辑”的道理正在于此。可以说，“历史逻辑”是某一学说、理论、思想得以产生的“过去实践”的客观规律和发展脉络，“实践逻辑”是这一学说、理论、思想所立足的“当下历史”的客观规律和发展脉络。讲清楚历史逻辑和实践逻辑，有助于我们把握这种学说、理论、思想形成发展的现实性、针对性，有助于理解其历史意义和当代价值。

　　历史和实践当然不同，历史更侧重人类社会的整体演变历程，实践更强调历史主体的活动过程，但历史和实践又不容易区分，历史是人的实践活动的历史，历史的也是实践的；实践总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人的活动，实践的因此也是历史的。实践本身是历史的“现时代”，历史则是实践的“过去式”，两者既可以共同作为人的活动，又可以共同作为社会状况。

　　在讲某一种学说、某一种理论、某一种思想的实践逻辑和历史逻辑的时候，两者往往会被简单演变为“现在”和“过去”的关系，“实践逻辑”很容易被理解为时代背景、现实基础，“历史逻辑”则是被理解为历史条件、过去状况；也会被简单演变为“人的活动”和“历史状况”的关系，也即“实践逻辑”被理解为人的实践活动，历史逻辑则被理解为社会历史状况。这样的理解，实际上已经悄然地去掉了“逻辑”，也简单化地处理了“历史”和“实践”的关系，很容易导致名义上讲逻辑实际上只是讲历史条件和时代背景的结果，而忽视挖掘使学说、理论、思想得以产生的历史发展的脉络与人的实践活动的规律。

　　在研究和阐释某一学说、理论、思想的时候，如果强调理论逻辑、历史逻辑与实践逻辑，只是讲其理论基础、历史条件和现实活动，那这种套路自然就容易被诟病。而无论研究对象、研究内容是什么，都习惯性地套上理论逻辑、历史逻辑与实践逻辑这个“逻辑的八股形式”作为框架，更容易遭人反感。实际上，在学术研究和论文写作中不一定非要加上“逻辑”，一定要明白，加上“逻辑”，就意味着看到别人所不容易看到的东西，说出别人所不容易说出的话，意味着要由外到内、从现象到本质，从客观存在的事实出发探究出其背后的规律。

　　更注重在揭示逻辑的基础上推进理论创新

　　归根到底，强调一种学说、理论、思想形成发展的历史逻辑、实践逻辑、理论逻辑，是为了要放眼历史的长河而不脱离历史的轨道，要与实践相结合把握实际、时代、社会的真相，要摸清既有理论发展的脉络和走向。任何学说、思想、理论的构建，都要把握住历史的逻辑、社会发展的逻辑，并根据历史进程、时代特征来进一步发展完善。逻辑本身，不是人们的思维本身所固有的，是人们面对自己的时代、社会、生活进行深刻洞察才得以确立的。

　　我们说逻辑与历史相统一，就是要做到思维与历史发展的客观进程一致，与人的实践活动相统一。科学的理论逻辑一定是历史逻辑、实践逻辑的反映，一定是从历史和现实中展开的实践活动中生发出来的。反过来说，人类社会历史的进程不是自发的、盲目的，而是有方向和主线的，我们可以通过科学思想理论、通过理论的逻辑来把握历史、现实和未来。

　　如果说理论逻辑是“思维层面的逻辑”，那么历史逻辑、实践逻辑就是“社会层面的逻辑”。无论是思维层面的逻辑还是社会层面的逻辑，只要是科学的或真正的逻辑，本身都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坚持主观与客观、理论和实践、知和行的具体的历史的统一，才能真正地把握住逻辑、认清楚逻辑，也才有可能达到理论逻辑与历史逻辑、实践逻辑的统一。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21世纪马克思主义，作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最新成果，本身是对马克思主义理论逻辑的遵循，它排除历史进程中纷繁复杂的偶然因素的干扰，揭示历史的本来面目和客观规律，它总结提炼特定阶段的实践经验，并根据历史和实践的发展不断完善，做到了理论逻辑、历史逻辑与实践逻辑的统一。

　　对于哲学社会科学的研究者来说，我们研究某一种学说、某一种理论、某一种思想，无论再怎么强调其理论逻辑、历史逻辑、实践逻辑，都还不能说已经真正进入到这种学说、理论、思想本身的深度研究中。我们更需要的是研究其重要范畴、标识概念、基本观点、重大命题、重大判断、基本方法等，并在这些研究的基础上不断推进理论的创新和发展。通过理论逻辑、历史逻辑、实践逻辑的研究框架，来揭示一种学说、理论、思想的来龙去脉以及重大意义，是有必要的，但要防止用固有的“逻辑”框架来锁住需要深挖的生动丰富的内容，导致在内容本身的深度研究中、在推进理论创新中进展缓慢。

　　（作者为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