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解春

儿时最恨黄梅天。工人新村的楼梯转弯处的水泥地上浸了水后便浮出一层青黑的霉斑来，踩上去滑腻腻的。湿气似乎从墙根处漫出来，墙角洇出了青黑的污痕。洗好的衣服都不能晾出去，挂在屋内，到处是一种阴湿味。大人不让孩子出门，怕淋湿了生病，怕霉痕把衣服搞脏了……于是只能趴在窗台上，看雨滴在玻璃上蜿蜒。

年岁渐长，对黄梅天的厌恶有增无减。成家有了孩子后，带孩子去老闵行看阿爷阿娘、外公外婆成了烦心事。公交车活脱脱是个蒸笼，人挤人，伞挨伞，湿热的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和雨水的腥味。下车时，女儿浑身湿漉漉。

退休前夕，在老闵行附近购置了个联体别墅，有60多平方米的小院。憧憬着绿茵如毯、鲜花锦簇的美好和安逸，却每年受到沉重打击：原本要在初夏抽出嫩芽的草地，如斑秃般黏糊糊地蜷缩在霉斑里。铺排地下排水管、换不同的草……都以失败告终。霉菌还向花坛蔓延，吞噬波斯菊、攻陷牵牛花。彻底绝望之后，只能将整个院子用花岗岩平铺，改放盆栽。

转变，是从那次夜景摄影开始的。这天和朋友相约去外滩拍夜景，绵绵梅雨淅沥不停，踌躇片刻，还是撑着伞出门了。结果发现，雨水中的外滩夜景别有几分晶莹：浦江对岸的高楼，在雨幕中变得朦胧；灯光因晕染而像化开的水彩颜料。将相机放在脚架上，调慢快门，雨丝在灯光下划出的细线，营造出一种“青雨细如丝，如丝霡霂时”的感觉。从此，我常爱在黄梅天里出门拍摄：雨中的梧桐，树叶被冲得发亮，在灰暗的天空中显出几分翠；石库门老房子的红砖，雨水浸透后颜色愈深，更添几分古意；小巷中的水洼，常成为拍摄黑漆大门、经典名宅倒影的绝佳素材……渐渐发现，黄梅天特有的无常和短暂有其独特的魅力：朦胧天际线的转瞬即逝；阳光和乌云的追风逐电；平静的水面和倒影即刻被雨滴打得粉碎……

亦开始观察黄梅天中的上海人：公交站台上避雨的白领，会友好地和陌生人搭话；便利店的老板娘会招呼奔跑的路人进来躲雨；早有准备的老太太会不慌不忙地从包里掏出塑料雨帽，从容不迫地蹒跚走入雨中……

又站在了窗前。看着雨在玻璃上缓缓流淌，想起儿时趴在窗前无奈数雨滴的日子。那时怎会想到，有朝一日会改变对黄梅天的讨厌，开始有点欣赏这季节里魔都的柔软一面。这或许就是岁月对人的改变，或许是不同立场带来的发现：就像这黄梅天的雨，看似年年相似，实际上每一滴都有其不同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