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编辑部 | 日灼
电影应该相似音乐多过小说。
编者按:
经典赛博朋克电影 《攻壳机动队》本周首次在内地公映,借影片上映之际,笔者和大家聊聊这部作品,以及被称为“原作粉碎机”的导演押井守。由于篇幅有限,本文聚焦于他动画导演的身份。
1993年,42岁的押井守刚刚拍完了反军国主义动画电影《机动警察剧场版2》。
这部电影源自创作小组HEADGEAR的二次元企划,其中漫画部分由结城正美负责,讲述近未来东京为施行填海政策,大量引进大型机器人Labor,由此引发一系列社会问题。
HEADGEAR小组中负责将这个IP电影化的,便是押井守。
与漫画版轻松日常的基调不同,押井守掌控下的《机动警察》完全转向政治惊悚风格,并融入了他个人的两点思考:其一是对日本政治的反思;其二是对科技与人类两者之间关系的悲观论调,尤其是人工智能(AI)技术。
《机动警察剧场版2》中,柘植行人有句台词:“从这里看那个城市,就像海市蜃楼一般。”
我想,这句话用来描述《攻壳机动队》也很贴切,因为这是押井守观察大都会的习惯视角——大田区是东京最南部的城区之一,眼前是开阔的东京湾,回头是繁华的东京都,押井守正是在这里长大。
从东京湾到赛博幻境
1947年,母亲与一位私家侦探再婚后生下了押井守。
60年代,日本社会进入反权威运动的高峰期,正处青春期的押井守以“士兵”自居,也热情高涨的投入到运动当中。
但他的政治狂热,很快被父亲浇灭了。
小岛秀夫与押井守
高三的时候,警察上门让父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整个暑假,押井守被父亲软禁在大菩萨岭的山中小屋里,阅读成为他最大也是唯一的消遣。
那段时间,文字是押井守最好的朋友。他通过阅读黑格尔、马克思、托洛茨基、布朗基等人的典籍来寻求真理,但翻阅最多的,是日本科幻小说。
或许是出于核恐惧和物哀审美,又或许是经济高速腾飞带来的精神空白,与60年代西方科幻小说普遍的技术乐观主义不同,日本同时期的科幻作品充满忧虑。
小松左京
手冢治虫的《火鸟》反复探讨科技与毁灭的循环,小松左京的《日本沉没》《无尽长河的尽头》则渲染末日情绪,后者正是对押井守影响最大的作家之一,他甚至一度以成为科幻作家为人生目标。
政治与科幻最大程度上满足了青春期押井守的精神世界,而这两点正是他日后作品的底色。
1970年,押井守考入东京学艺大学,开始沉迷电影,不仅每年观看千部电影,还自立“映像艺术研究会”。
沉迷到什么程度呢?大学六年(包含留级),押井守几乎没上过课,一直在琢磨怎么拍摄自己的电影。
政治、科幻、电影,左右押井守人生的三项要素已经齐聚,但真正在艺术上实现这些,又谈何容易。
进入社会的押井守,像你我一样开始拼命求职。屡屡碰壁之后,好不容易入职一家广播制作公司,却因为拖欠薪资干了十个月就离开。
找不到出路的押井守,闲逛时看到了贴在电线杆上的招聘广告,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龙之子”工作室在招行政岗位的职员。
误打误撞下,押井守进入这家业界传奇工作室,干的却是打杂的活。
但金鳞岂是池中物,70年代的日本动画进入飞速发展时期,凭借《科学忍者队》《小蜜蜂》《宇宙骑士》等经典古早番,龙之子在行业里名头越来越响,接到的制作委托也越来越多,以至于打杂的押井守被安排到业务部门,得到施展拳脚的机会。
《小蜜蜂》曾被央视引进播出
1977年,押井守参与了动画剧集《小双侠》的制作。这部剧集名气不大,但参与制作的阵容如今看来十分豪华,几乎每个人都成为动画业界的中流砥柱。
比如笹川浩(《四驱小子》)、植田秀仁(《夏目友人帐》)、案纳正美(《中华小当家》)、富野由悠季(《机动战士高达》),当然还有押井守——初次参与项目就 直接以导演身份出道。
原作粉丝机的诞生
正式出道之后,押井守的动画导演之路走的还算顺利。
1981年,他负责将殿堂级漫画家高桥留美子的代表作《福星小子》动画化。
《福星小子》
之后押井守又亲自操刀改编了两部剧场版电影,尤其是84年推出的《福星小子2:绮丽梦中人》是押井守的第一部杰作,同时也被认为是日本动画史上最杰出的作品之一。
也是这个时候开始,他开始将个人的哲学与美学融入到创作中,业界著名的“原作粉碎机”开始登场。在改编《福星小子》时,押井守从美学风格上忠于自己而非原作,在思想上则几乎解构了原作的“乌托邦”世界。
或许是这些年制作商业动画的经历,压抑了押井守自我表达,他的人生经历从来不是随波逐流。《福星小子》之后他退出原公司,跟随80年代业界的OVA热潮,制作了忠于自我,但故事晦涩的《天使之卵》,果然遭受了商业上的失败。
《天使之卵》
宫崎骏看中他身上的才华,想拉押井守一把。于是把手里的项目《鲁邦三世》剧场版介绍给押井守,他没有领情直接拒绝。
被业界贴上“制作难理解片子的导演”,性格又倔强,动画行业暂时没人投资押井守了,他倒是没有沉沦转而独立制作自己的真人电影《红眼睛》。直到开头提到的HEADGEAR小组成立,《机动警察》的企划上马,他才重返动画业界。
《机动警察》电影版的成功,是押井守人生的另一个转折点:不仅重新确立了行业位置,更让他贷款买了房。
为了给自己的宠物狗更好的生活环境,押井守1993年搬到了离东京不远的热海。和各位打工人一样,押井守开始为房贷而倍感压力,于是规划了自己拿手的政治题材动画《人狼》。
就在此时,龙之子时期的同僚石川光久丢给他一份企划书,让押井守看看拍成电影如何。
企划书的封面上写着“攻壳机动队”,押井守看过士郎正宗的漫画原作,他认为故事很有预言性,而且当时的美国电影很少能拍出展现电脑(人工智能)存在感的作品,但他脑子里最想拍的还是《人狼》。
石川光久是日本业内著名的制作人,总是笑嘻嘻的在谈判桌上将对手击倒,押井守自然也不是他的对手。
就在当天,押井守就被说服了,他答应石川接下《攻壳机动队》的项目。无论如何,房贷问题总算有了着落。
(《人狼》后来由押井守的老搭档 冲浦启之拍成了动画电影。)
铸就赛博朋克永恒经典
接手《攻壳机动队》的第一件事,押井守又把原作拿起读了20来遍,在完全掌握了故事的各种细节后,开始“粉碎原作”。
他为故事拟定了几条基本原则:以主角自身来推动叙事;原作的台词很好可以尽量搬运;继续深入拓展黑客、网络技术相关的设定。
从《福星小子》就开始和押井守合作的编剧伊藤和典接下来改编剧本的重任,同时每对一些情节和细节有重大调整,都要和原作者士郎正宗通气,好在后者没对他们的改编几乎没有提出异议。
最终呈现的故事中,故事架构和角色台词得到了很大程度的保留,但角色气质与世界观架构有方向性的调整:漫画更侧重科技与社会议题,电影则探讨赛博背景下的存在主义哲学议题。
大量城市景观空境,镜面意象的设计,仰拍的鱼眼镜头,配上川井宪次的配乐,押井守构建了一种屏住呼吸,重新观察世界的视角,观众与少佐的视点得以重合,在城市的呼吸中寻找自身存在的锚点。
而在细节设计上,押井守比大部分真人电影还要较真。
光是角色拿刀格斗的动作,他就查阅了大量资料参考设计;光学迷彩格斗的戏份,则模仿了当时流行的拟真格斗游戏《VR战士》;而影片中除了巴特持有的枪械外,其他全部都是现实中真实存在的。
这也是《攻壳机动队》动作戏不多,却格外出彩的原因。
反直觉的是,如今被动画迷科幻迷奉为经典的《攻壳机动队》,在日本本土的票房成绩并不好。或者说,押井守从来没有作品大卖过。
在本土,《攻壳机动队》1995年上映时首周仅小规模开画,当周票房仅名列第三,排在它前面的是商业大片《007之黄金眼》和《学校怪谈2》。
后者如今早已被人遗忘,《攻壳机动队》却被时间赋予永恒的生命力。
1996年,随着在海外陆续发行,尤其是DVD的长线售卖,《攻壳机动队》获得了远超日本本土的口碑与商业回报,詹姆斯·卡梅隆盛赞其是科幻电影的里程碑,新时代的《银翼杀手》。
押井守的声望,在此时达到巅峰。
当未来追上押井守
《攻壳机动队2:无罪》的筹备前后花了9年时间,预算达到惊人的20亿日元。期间押井守还以实验方式制作了真人电影《阿瓦隆》。
当时的日本动画业界,只有宫崎骏、高畑勋、庵野秀明可以撬动如此奢侈的预算来制作动画。
但他完全没有一丝一毫向商业妥协的意思。
续作在故事上更加弱化,技术上则大胆激进。全数字作画、3D2D背景融合技术、4K分辨率、厘米级实景扫描等当时还算前沿的制作方式,全都让押井守折腾了一遍。
高额的投入换来的却是商业上的教训, 最终的票房只有制作成本的80%。美学、技术、哲学的实验这次没能被大众所接受,却被当做动画学术领域的案例研究至今。
而与《攻壳机动队》告一段落的押井守,也没有重现昔日的辉煌,他自己也坦诚:事实上被动画业界开除了。
《空中杀手》
除了之后那些充满B级制作的真人电影,押井守的《空中杀手》或许是最后一部值得一提的作品,而这也已经是17年前的作品了。
如今,当AI一再被这个时代提起,大数据吞噬掉个体时,再回看《攻壳机动队》时才意识到, 原来我们一直生活在押井守预言的废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