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阅读一本完全由AI翻译的图书吗？ 先不用着急回答。我们可以为这个场景添加一些条件。 假设一位小语种大师蛰伏十年、终成千页巨作，但全球能胜任的译者屈指可数。如果人工译本需苦等数年，你愿意在今年通过AI译本“先睹为快”吗？

我们再假设另一种情形。在这种情况下，购买AI译本的价格是人工译本的十分之一，而不在事先告知的前提下，作为普通读者的你根本无法从内容上区分两者，此时你会如何选择呢？

还有，相信很多人会很坚定地拒绝由AI翻译的小说或诗歌。但如果这是一本非虚构图书，比如一个案件的调查报告，一份国家地理杂志，一项最新学术研究成果，你会改变自己的想法吗？ 可能你会发现，这个问题的答案开始变得不再那么容易回答。在2025这一年里，人工智能与图书行业的关系也是如此。这些微妙的权衡预示着，当人工智能一步步深度嵌入越来越多的领域、成为一种极具变革性、又备受争议的现实力量时，AI时代的图书市场正在进行一场“大分流”：科技巨头带来的AI工具正在用效率和速度颠覆整个行业版图，而另一端的创作者仍在力图捍卫创作中“人”的价值。

下文整理2025年AI冲击下的图书行业值得回顾的事件和时刻，见证图书行业的创作者、出版人、图书机构与读者如何一同学习与AI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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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的工业革命，是喜是忧？

#AI自助出版、#“声音克隆”服务、#有声书

尽管没有公司愿意承认，如今图书出版公司都在以不同方式使用人工智能。《出版人周刊》发布的一份关于薪资与就业报告中，63%的出版行业人士表示他们的公司正在以某种方式使用AI，尽管大多数人对AI赋予出版行业的意义没有很高的热情。

全球最大的出版巨头企鹅兰登书屋于去年4月在内部推出了一款基于ChatGPT的出版工具。出版社在声明中称，这项工具将允许员工在日常工作中“安全地试验生成式AI”，以此来“简化流程、增强创造力，并提供数据洞察”。 “每个人都能成为出版人。”这是世界上第一家由AI驱动的自助出版平台Spines在今年打出的口号。这家成立于2021年的初创公司利用AI自动化处理图书出版流程中的多个环节，包括编辑、校对、封面设计、营销以及覆盖100多家零售商的发行。

按照公司负责人的说法，作者只需上传书稿，三周内即可获得正式出版的图书。作为回报，公司只收取零售收入30%的版税分成，首年还有作者获得100%分成的促销政策。官方网站上显示，公司目前已经出版了2800多种图书，在1800位活跃作者中，超过450名作者选择与这家公司进行第二次合作。

Spines平台的页面图。

尽管AI降低了图书出版的门槛，但《卫报》作者发文劝告那些寻求出版的作家，这种方式不太可能达到作者希望达到的效果，也极不可能成为他们出版的最佳途径，而且如果它还依赖于人工智能系统，那么即使有保证相关人工智能系统不是使用非法抓取的版权内容开发的，人们也会担心所提供服务的原创性和质量问题。 根据《出版人周刊》报道，这家出版公司近期还推出了“声音克隆”服务：作者只需提供33分钟的音频样本，即可生成由自己声音朗读的完整有声书。公司负责人声称，相比传统录音棚动辄40多小时的录制需求，这项服务能让作者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将有声书传达给听众。

实际上，很多科技公司都将人工智能看作有声书的重大机遇时刻，就连传统的有声书平台也在纷纷往AI方向转型。2025年5月，亚马逊旗下的有声书Audible宣布大规模启用AI配音技术，计划将能提供100多种人工智能生成的英语和其他语言语音。Audible对希望利用这项技术的出版商提供两种选择：一种由Audible管理生产；一种是“自助服务”，即出版商在Audible的人工智能技术的帮助下制作自己的有声书。 尽管公司高管声称AI的介入将极大地扩展有声书的“可用性”，然而这一举动还是遭到了作家、翻译和配音员的批评。不少业内人士承认这种想法很诱人，但是“一次又一次，生成式人工智能被证明能产生最低标准的作品，它们产生了大量平庸的作品，没有人真正喜欢”。在接受采访时，作家们指出这种目光短浅的方案将作者对讲故事的热爱降低为简单的代码传递，而配音员则认为无论AI生成的声音听起来多么“人性化”，AI都无法复制“在令人意想不到的情感时刻发出的嘶哑，或在喜剧的好时机发出的讽刺”，正是这些细节造就了作为一种艺术品的有声书。

《穿普拉达的女王》（2006）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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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翻译到阅读：意义的缺失

#AI翻译小说、#AI说书、#电子书“AI大纲”

除了利用AI出版和有声书的语音生成，最能展现AI冲击力的是翻译领域。相比于已经大规模应用于生活中的实时翻译和在线翻译，对于一本书体量的整体翻译目前仍然处于模糊地带。2025年7月，总部位于英国的GlobeScribe公司推出了一项人工智能小说翻译服务，这项服务对使用者收取每本书、每种语言100美元的费用。按照创始人的说法，他们“只是为那些原本没有翻译机会的作者提供一个新的选择”。

值得注意的是，这家公司还对其工具进行了“广泛的盲测”。母语人士在不被告知使用哪种方法的情况下，审查了GlobeScribe翻译的文本和人工翻译的文本版本。该公司在一份声明中表示：“反馈一致表明，读者无法可靠地区分它们。在某些情况下，审稿人甚至觉得人工智能辅助版本在语气和忠实度上更接近原始的英文手稿。” 尽管如此，AI翻译技术的迅速发展及其对未来带来的影响让图书行业产生分歧。对GlobeScribe这样的公司来说这可能是一种机遇，而对翻译领域的从业人士而言，这是一个黯淡的未来。从业者表示，利用AI的翻译服务会让译者感到沮丧，因为它们给人的印象是翻译只是即时的工作，这种做法贬低了译者的劳动，对作者和读者都是一种伤害。“最好的文学翻译不仅仅是简单的准确，也不仅仅是对组成句子的单词的字面忠实。”翻译家波莉·巴顿认为，优秀的翻译融入了书的背景，再现了节奏、氛围、情感音色、节奏，以及所有其他表面上不那么明显的因素，这些因素才最终决定了阅读体验的充实和丰富程度。

专业人士也指出，目前AI翻译的作品仍然依赖人工译者检查。这就意味着在AI翻译的幕后，许多译者不得不承担二次翻译和审核的工作，“这就像是在检查电脑作业，这种方式会扼杀很多可能性”。 和有声书一样，电子书平台在整合AI功能上也下了一番功夫，却同样没有得到良好的市场反馈。2025年12月，亚马逊在Kindle平台上推出“Ask My Book”新功能，为读者提供正在阅读的书籍或段落的背景信息和其他相关信息。

据该公司称，这一功能能够解答有关情节、人物和主题的问题，且不会剧透或打断阅读流畅性。 具体的使用方法是，读者可以在阅读过程中选中一段文字，然后点击“提问”按钮，还可以选择提出更多后续问题。亚马逊方面特意强调，提问基于读者目前的阅读进度，不会包含剧透。亚马逊还曾在Kindle 上推出了其他相似功能，例如“前情回顾”功能，可以生成之前阅读章节的摘要，帮助读者快速跟上进度，类似于国内的电子书平台上线的“AI大纲”。

然而，Kindle这一功能调整引发了来自读者、出版商及图书作者多方的不满。首先，由于该功能始终开启，作者或出版商无法选择退出，这就意味着未来该平台上的所有书目都将自动接入，但与此同时，出版商越来越担心他们的书籍被用于堂而皇之训练这类系统，而他们或他们的作者却没有得到应有的补偿。 另外，Lit hub网站也发表文章指出，把一个会让人分心的功能描述为“保持阅读的沉浸感”是有待商榷的。阅读不再是读者与文本之间私密的、充满困惑与探索的旅程，当读者可以随时要求AI解释伏笔时，文学的张力也随之消解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电子书平台的这些AI整合功能彻底重构了阅读体验，图书从一件封装的艺术品变成了可查询的数据库。

《人工智能》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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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争议下的双轨制

#美国作家协会诉OpenAI案、#哈珀·柯林斯与微软签署协议

电子书平台使用AI提取精炼书中内容，这背后涉及的是更为复杂的AI训练版权问题。长期以来，科技公司在训练大语言模型中的版权问题早就被诟病不已。 今年早些时候，一份法庭文件称Meta首席执行官马克·扎克伯格批准该公司使用臭名昭著的“影子图书馆”（LibGen），该图书馆包含750多万本书。3月20日，美国《大西洋月刊》重新发布了影子图书馆中的可搜索标题数据库，通过该数据库，许多作家发现他们的作品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被用来训练Meta的人工智能模型。

就在今年3月，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理查德·奥斯曼（Richard Osman）、凯特·莫斯（Kate Mosse）和瓦尔·麦克德米德（Val McDermid）等一群知名作家签署了一封联名公开信，呼吁英国政府追究Meta公司的责任，关注人工智能训练中的版权问题。 在法律层面上，今年最值得关注的AI版权案件莫过于美国纽约南区联邦法院对“美国作家协会诉OpenAI案”作出的阶段性裁决。

这是一起由美国作家协会（The Authors Guild）与多位著名作家联合对OpenAI提起的版权侵权集体诉讼，原告包括乔治·R·R·马丁、约翰·格里森姆、乔迪·皮考特等著名小说作者。作家们认为，OpenAI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将他们受版权保护的书籍用于训练ChatGPT及其大型语言模型。而OpenAI 等科技公司通常辩称大规模训练使用的内容应当被视为美国版权法下的 “合理使用（fair use）”。 今年10月迎来了AI训练版权问题的里程碑时刻。法官西德尼·斯坦驳回了OpenAI撤销诉讼的请求，并在裁决中提出一个核心逻辑：即使ChatGPT没有逐字逐句复制乔治·马丁的作品原文，但由于其模型是基于这些受版权保护的作品训练的，且能生成极度详尽的、包含复杂情节与人物关系的“作品摘要”，这种产出在法律上可能构成“实质性相似”。这一阶段性裁决否决了科技巨头长期以来标榜的“转换性使用”（Transformative Use）的说辞，对于人类创作的主体性而言，法律保护的不仅是文字的排列组合，更是作者构建的整个意义世界。

电影《偷书贼》剧照。

在法庭之外，出版业也在寻找另一条商业化合作的“双轨制”路线。今年，出版巨头哈珀·柯林斯与科技巨头微软签署商业协议，协议细节显示，微软将为每部参与AI大模型训练的非虚构图书支付约5000美元的许可费，而出版社将其中的50%（约2500美元）直接支付给作者。尽管也有一些作家批评这份协议是对人类创造力的廉价甩卖，但对于大量的非虚构作者而言，这代表了在AI时代获得实质性版权补偿的初步胜利。也许在不久的将来，AI在某些限制条件下也会被视为一种新型的版权渠道。 回顾2025年，图书行业与人工智能的博弈和拉锯逐渐形成了两股分流。在分流的一端，是一条通往极致效率的工业化轨道。从理想主义的角度来看，它也许是一条走向平民化和实用主义的美好图景。科技巨头的轮番入场与传统出版业的适时转型，能让那些原本因商业价值不足而无法面世的作品获得重生，让语言隔阂、视听障碍不再成为无数人放弃阅读的理由。

然而，事情的呈现往往还有另一种面貌，一味追求效率的结果得到的可能只是AI附带的幻觉。正如大量学者反复重申的那样，AI只能生产内容，却无法创造艺术。艺术是做出选择的结果，艺术家的作品是作者意图性行为的累积总和，而生成式 AI只基于概率来运作。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AI为创意型工作带来的所谓“效率”，实际上是对创作过程本身的降级。如果移除了做出选择的努力，由此产生的人工制品就失去了与人类境况的联系，剥夺了创作者通过劳动获得尊严和主体性的机会，正如译者感觉AI翻译贬低了翻译这项工作本身的价值。 也正因此，在大分流的另一端，我们依旧看到大量创作者和图书机构仍在坚守，利用每一次机会发声捍卫创作的价值，在道德和法律上为创作者和读者构筑一条防线。也许某一天，当大规模生产的AI生成内容成为廉价的复制品，“人类创作的小说”“作者原声朗读”演变为奢侈品的时候，我们既学会了如何与AI共舞，也依旧愿意为了一首妙手偶得的诗句，一丝灵光乍现的创意，等待一个漫长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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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李永博

编辑/刘亚光

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