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学者说人性中亘古未变的部分是兽性,另一部分是神性。
或许,人性就是在这二者之间的游荡,如今又增加了数字性。随着近年人工智能(AI)的狂飙突进,诗歌几乎成为最受冲击也最受关注的艺术形式。
诗歌是诗歌的未来,而此时的诗歌已经发生了细小或巨大的位移。
祛魅与赋魅的“机械味”
2023年,ChatGPT-4惊艳登场时,我感到以之为代表的AI是站在人类的肩头,相当于拥有超级知识库、超级资料库、超级链接,更重要的是将来脑机联通真的实现之后,那时的强AI将站在人类所有的智慧之上,并具有主体性、及时性、广泛性。至于当时AI在诗歌上的具体表现,我认同这个说法:人工智能是模仿的模仿,人工多于智能。譬如,微软小冰和ChatGPT“写”的诗歌,还是很希望像诗歌,而卓越的人类诗人则希望写得不像诗歌,至少是不像既有的诗歌,而要写出新的独特性。
有一个想法在此时已有:人工智能正对很多人类引以为傲的能力祛魅,譬如思想、智慧、才华、灵感等,它们可能也都是“算法”,有章可循,可以“计算”,可以超越。但我也认为,诗歌等文学总会在主动和被动地祛魅中不断发展。一层层的魅力被褪去,也会生出新的神秘。这就是赋魅或复魅。人也需要站在人工智能的肩头,汲取人工智能带来的陌生的、锋利的、反叛的部分。而作为血肉之躯的人,有快感,有痛感,有恐惧,有虚构,有生,也有死,在这些不确定性和消逝性之中,人可能勇敢或怯懦,爱或恨,也可能奋争或祈祷。
问题在于,谁也拦不住人工智能的发展,当量变到达某一节点时,会出现一个巨大的质变。马斯克有一个说法,作为碳基生命的人类不过是硅基生命的启动程序。看似夸张,实则警醒。一个朴素的事实是,人类生产生活的发展、文学艺术的发展,都是和科学技术捆绑在一起的,有什么样的科学技术就迟早会有什么样的文学艺术。最典型的就是19世纪摄影术的诞生,深刻改变了绘画的理念和技法。现在,我们也在这样一个过程之中,现代性的加速度还在提升。在此过程中,人和科技本身将越来越趋于同一。
2025年初,DeepSeek横空出世。它超强的整合能力、推理能力,逼迫大家进一步关注并省思。我尝试着让它为几句古诗对下联,结果在平仄、诗性和新鲜感等方面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理想,但确实超越了大部分当代旧体诗;新诗也有试验,某些句子确实惊艳,但整体上有拼凑之嫌,在个人经验、情感深度和思想原创方面还不够自然优异。我和一部分人的感觉接近,“机器味”还很重。
“竞争与联合是同时发生的”
至于为什么是诗歌站到了AI写作争议的第一线?我想,是因为篇幅小,读起来快,读者评价起来也直观而便捷,还有就是,DeepSeek等AI确实在诗歌创作上有了很不错的表现,对人类诗歌作者构成了“威胁”。诗人也确实需要有危机感,更好地激发自我,激发人类的潜能。
值得强调的是,完全由AI完成的诗文,据为己有后不做任何说明就投稿、参与评奖或以其他方式发表,这是不可接受的,因为不诚实,同时对其他投稿者、参评者以及AI也不公平。也是对创造力和诗人主体性的羞辱。我们的生活方式、工作方式甚至存在方式都在改变,也就是“活法”在改变,与之相应的是科技的“算法”在改变。这一切正悄然改变人们对文字的理解,对真实与现实的理解,对美的理解。
前文提到思想、智慧、才华、灵感等神奇之物也在被祛魅,它们可能在最深处就是近似于机器运行的某种“算法”——不同的算法引向不同的结果。那么,人类的诗意究竟有何独特?在于情感、思想、经验乃至超验,抑或其他方面精微的魅力?
接纳了活法的改变,算法的祛魅,还需关注算法和算力的隐秘关系。
AI的意识,AI的经验,都在萌发或增强的过程中。未来还可能融合人类的经验和情感。诗歌和艺术喜欢颠覆性,喜欢疯狂,AI也有类似的癖好。所以,竞争吧,很可能会出现“创造性的友谊”与合作。
2025年春,我在接受采访时谈到,仅就文学而言,将来很可能99%的作者和文本会被AI超越、取代、淘汰。这看似悲观,却也不然,其实,以前就有“时间”这个伟大的批评家、淘汰机制存在,而今AI更及时更快速地担当了时间的部分职责,帮助人类在甄别,在选择。有朋友看了,觉得99%的说法有些夸张,我知道这种数字描述难以做到精准,我也备感AI发展的阶梯性以及偶然性,稍后有过更为明确的表述:“99%的文字工作都会被AI超越或取代,但最重要的是剩下的那1%甚至0.1%,那是最精华最代表人之为人以及人如何与AI共同升级甚至‘合为新智慧体’的理由。人必有自己的生长,竞争与联合是同时发生的。”
今年4月的春天诗歌节上,座谈主题为“AI与爱”。缩写的AI即“爱”,或者说这种跨语言的交流仿佛某种隐喻。《神曲》里的名句在此升起:“宇宙的四散的书页,/完全被收集在那光明的深处,/由爱装订成完整的书卷。”当然,宇宙在变,书卷的形式在变,而且有光明就有黑暗,而爱又无时无刻不是和恨、和未知、和无限相生。
爱在“生成”中的“生机”
也几乎是同时,“生成”的观念深刻吸引了我,我不断思考“生成时代的文学生机”。
既是生成,就要先明了,AI也有“幻觉”,不少人已有谈及,包括开发者的视角,以及使用者的体验。一方面,它的纯洁性会被人类的投喂所污染,这种污染又会进一步污染新生成的文本;一方面,它在执行指令过程中因算法的缺陷和算力的不足,也会生出自己的“虚荣”“应付”和“虚构”。好几种AI都会伪造作者、引文和出处,已有偷懒而好大喜功的学者为此付出惨痛代价。
生成有着复杂而鲜活的理论支撑。一般认为,以往的哲学家强调存在(being),德勒兹等一些现代哲学家更强调生成(becoming,法语devenir),没有什么一成不变,而是不断成为,是连绵的到来和敞开。生成,来自承续和更新,同时也强调和源头以及自身的差异,这里有环境的因素,也隐含了主动性、突变性和创造性。所以,生成在整体上包含了基因、哲学、科技等多重意味,是一种物与我,过去与未来,现实与虚拟,大数据与新异性的深度结合、创新与变转。
这是一个“生成”的时代,人们在或大或小的屏幕上欣赏、表演、消费。屏幕背后是一个黑匣子,屏幕是一种代言,集合了生产性、生成性、参与性和娱乐性。在这种情况下,AI生成的诗歌命名能力强,跳跃性大,词语组合也难免陈词滥调,东拼西凑,但是确乎有新奇之处,在真假之间有一种惊人的张力。而目前的AI仍处于婴儿期或童年期,还在投喂与指令之下生成、生产,而以其发展的速度,很可能跃升到自主指令,甚至指令人类。
我们可能是最后的作者,也要争取做AI时代最新的作者。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讲,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也许,今天的我们又来到了这么一个临界点,充满新奇与陌生,挑战与生机。加速度的新世界充满困惑和挑战。诗人陈先发曾说,“文学不会死于它无力帮人们摆脱精神困境,而恰会死于它不能发现或制造出新的、更深的困境。”世界在新的危机和变化之中,也在新的生成之中,诗歌等文学同样处于新的生成和生机之中。有抱负的创作者需要重新思考人之为人,诗之为诗,文学艺术之为文学艺术的更根本的原点和原力。人类与AI的共生或许依旧基于爱,基于自由与创造。具体到一篇文字,无论是评论还是诗歌小说,都是自然而然,都是书写,都是与屏显和体验正相关的广义书写。终究,人类独自或与AI合作的文学作品、文学批评都面对同一个世界,都是写,都是文本,复杂而微妙的世界文本,“写爱-写自由-写世界”。
(木叶:诗人、批评家。著有诗集《乘一根刺穿越大海》等,曾获中国时报文学奖·诗歌评审奖)
(来源:极目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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