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悬一生》4集已阅,太好看了。
我们还是爱看这样的长剧啊,来自精品的强烈刺激,不是感官猎奇、单薄反转的表层刺激,而是深挖深藏深建构、“灵魂味儿”的强大冲击力。
看完4集非常惊艳,火速去读完原小说。原本很高兴黄轩白宇帆三搭,看完小说,一边感慨挑演员眼光的老辣,一边想说你们好狠的心啊,让得福和得宝来演“出生入死又互杀的兄弟”。
第一集看这两洋腔怪调说箱子,我还乐了一下,咦,浓眉大眼的得福得宝也叛变了?再一回头,我已经不敢想,他们兄弟互杀我有多难过。
来,展开说说前4集观感。
一,处处无声惊雷
信息量密集,比如媒婆上门,吴细妹几句话,每一处看似不起眼的小缝隙,后续都炸雷般炸开。
他有老婆,他打老婆,村里人都说老婆被他打死了。
他家里很臭,那是被打死的老婆,尸体腐烂的味道,所谓晒鱼粉,不过是幌子。
吴细妹挖出郭阿弟亡妻的头盖骨,小屋窗户如监狱栅栏一般的画面中,她的复仇私刑,也是为另一个不幸女子、天理昭昭的倍杀。
她一双便宜红拖鞋,穿在舅舅家,穿到只租婚服不租鞋子的婚礼上,穿到婚后被虐待的生活中。
一直到进城之后的梦里,褪色的红色凉拖,才终于变成了蓝色,才有了小花朵点缀,才终于赤脚奔跑沙滩上,听那海浪似梦梦似悲歌。
从南方的夏日艳阳,到北方的洪波萧瑟,他们背井离乡、一路向北逃亡,口音、服饰乃至气候,都是故事中重要的基因坐标。
那一口洋腔怪调的不标准的“南方口音”,与其说是乡音难改,不如说是四处漂泊中沾染的天南海北的四不像,是流离四下的悲剧烙印。
故乡已成“墓地”,人生海海、处处是异乡,口音杂扰、处处都不是归宿。
《命悬一生》是一种很特殊的局部真假视角,无声处,处处埋着惊雷。
现在和过去真假重叠,精巧嵌入了很多可以反转的关键按钮,像交错的小宇宙,轨迹重叠处一寸寸长出真相,抽丝剥茧又电闪雷鸣。
手法高明但不炫技,很动人。
前几集的悲剧,很多地方涉及两性关系,如果把握不好,很容易暴露创作者桃色轻佻的马脚,但《命悬一生》完全不是如此。
对桃色猥琐的窥探者、施暴者,是展示“恶魔丑恶嘴脸”的批判。对不幸者和反抗者,是唏嘘和悲悯。
对走错路的可悲可悯可恨可怜者,是复杂的人间百味。
二,原罪式婚礼
这哪是婚礼?
这是水深火热的人间地狱图吧。
红与黑的构图中,老宅子吃人的黑,新娘子不合身的红,活脱脱像穿着血色寿衣。
而所谓迎娶的路程,室外的光线似乎做了过曝处理,观感不是亮色明媚,而是毫无人气的惨白。
郭阿弟勒令吴细妹脱衣“明天要还”,吴细妹靠着墙,墙上贴着百子图,那哪叫新娘子新婚?赤裸裸的物化剥夺之外,那更像对罪人的审判。
在真正的罪人郭阿弟眼中,还没完成生育功能的所谓妻子,潜意识中便天然有原罪。哪怕她才刚刚进门,哪怕真正有生育问题的是他自己。
这位人渣,除却个体个性的恶毒和暴力,还有一层宗族的、文化劣根性的糟粕共性。与其说全是偶然、无缘由的恶,不如说,或许也是扭曲的、吃人的姻亲关系所酿出的病态苦果。
如此禽兽之行,却偏偏穿着古老愚昧的脸面外衣,所谓“进祖山”,很吊诡很反讽,但恰恰也是剧作的一笔落点深刻。
点出积弊,划出病因,剖开脓疮,照见毒瘤。
外婆、母亲、二舅妈,寥寥几笔,三代女性的苦难让人动容。某一个瞬间,她们甚至让我觉得,像是狱友。
僵卧病榻上的外婆,在母亲嫁人离去时搂着吴细妹的外婆,并不是对苦难无知无觉,而是无力抵抗、早早缴械投降。
你能指责这样的老妪吗?当然不能,那未免太站着说话不腰疼,太“何不食肉糜”。
病痛消磨中她对外孙女说“有孩子就好了”“听话,忍忍就好了”,那话语,远比她本人的苍老,更沧桑更古老。
舅母本质上依旧推动了吴细妹“被卖”,她无法撼动这种利弊结构,但日常生活中她对吴细妹也有温情和善意。
这一点对比小说有改动,没有血缘关系的二舅妈,反而比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二舅,更像家人,因为那是同一种身位的天然联盟,天然的将心比心,天然的“病友”。
外婆口中的认命,是强势力量之前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非暴力不抵抗,在自我麻痹中辗转求安,如同吴细妹被毒打后的大白兔奶糖,都是精神麻醉式的镇痛剂;二舅妈的妥协,是打不过就加入的投诚,底端的受害者、也很容易成为“加害秩序”中的一环。
吴细妹一度欲向水中死,又终于在火中重生,那是几代女性共同的悲剧,可火光漫天、水波凄寒中,只有吴细妹一人逃生。
她被侮辱被损害时,郭阿弟摆着的送子观音,像缺位又在位的神明审判;她奋起反抗反杀时,观音低眉,悲悯唏嘘。
诸多镜头都让人头皮发麻。
比如外婆行将亡故,镜头从室内转向屋外一池落雨,水中央孤零零、弱小一株野草,举目无亲、举世无助的荒凉。
哪有什么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有的只是烟波浩渺中一抹杂草,生死如浮萍、雨打风吹去。
再比如吴细妹煮鸡汤时,灶下火光缭绕,那也是她内心如火灼烧的具象化吧?
被仇恨之火煎熬,也如烈火焚尽所有伤害。
她回头望向火光,镜头里出现了黑白色调的“红色喜事”,死亡的血色和婚庆的红色,是非悲喜对调中、让人唏嘘。
一把烧鸡汤的火,一把烧宅子的火,烧尽她心中多年耿耿不平意,但某种意义上,也是以她本人为柴吧?也是她自己的煮豆燃豆萁吧。
对付那样一个人渣,对付人渣背后于他有利的庞大传统,便险些烧死溺死困死自己。
她的新生,某种意义上,是一边反抗、一边埋葬自己。
来不及真正见过人间,就已经在地狱走了很多回。
三,一念黑白、念念黑白
吴细妹离开抱荣村进城,从前是郭阿弟的妻子,后来在道哥手底下讨生活,某种意义上,是从一个火坑到另一个火坑。
前者以婚姻家庭之名,行虐待伤害之实,后者以工作谋生之名,行桃色压榨之实。
所谓区别,是当工具当器官都不能,和“短暂勉强当上工具”。
吴细妹结算之前,一个辛辛苦苦纯洗头干活的妹子,一百五的工钱,被克扣到一百,被殴打,被壮汉拖去隔壁小黑屋强暴。图谋不轨的顾客也好,本就有毒有害的老板也罢,前有狼后有虎,让人步步都在窒息的泥潭中。
好在吴细妹遇到了倪向东(黄轩/尹昉饰)、曹小军(白宇帆),好在一度有人拉她脱离苦海。
若干年后的讲述中,脸或许是假的,可往昔的短暂快乐是真的,一度泅渡出苦海的短暂自由也是真的。
前有道哥帮吴细妹洗头,俯视的眼神,动作并无伤害,但却充满凌驾感、剥夺感、践踏感,是魔鬼在人间的具象化;
后有道哥和一群恶人,狗咬狗大乱斗,道哥被胖揍后,裹着一头纱布出现,看他吃瘪让人快乐极了哈哈哈。
那一段中,同行的倪向东、曹小军、吴细妹,更多的,是被践踏的不平则鸣,是野草顶翻腐朽的砖墙,在沟渠中长成自己的太阳。
而《命悬一生》的残酷在于,一度拽她出泥潭的意中人,后来也变成了泥潭。
哪有什么“我的意中人,乘着五彩祥云来救我”,救她出苦海的意中人,后来变成了她的苦海。
那意中人坐视道哥被杀,黑吃黑的游戏中,谁黑谁白谁灰,谁又能说清楚。
他在万丈红尘的纸醉金迷中被迷了眼,在混乱不堪的打打杀杀中被闪了魂,从一个小打小闹的小混混,变成了怎样的不归人。
南方夏日,海浪声声、阳光炎炎、沙滩杳杳,疯长的植物纵横交错,疯长的爱意和倾覆的毁灭,不知哪个先来。
拥挤的小破屋里,吴细妹满头大汗做饭,倪向东那啥瘾犯了,这一对爱人,一个拼命想回到踏实生活的轨道中,一个在轨道外汹涌作死。
很多桥段,都让人起鸡皮疙瘩。
比如吴细妹对着镜子,想象自己怀孕的大肚子。
从前她被郭阿弟虐待毒打,从前她听外婆说“有孩子就好了”,生孩子的念想于她而言,是工具而不自知、借孩子当解药而不自知。
但遇到倪向东之后,她频频失去腹中胎儿的痛苦,早已不再是生育机器、不再是母凭子活。
那是她对美好人间的向往,是血肉有声的情感。
吴细妹一个两个三个留不住的孩子,在倪向东越来越敷衍、越来越轻飘、越来越不屑一顾不耐烦的话语中,终于汇聚成了斩向昨日的刀。
兄弟反目、爱人生死成仇,前4集还没有拍到这里,但小军陪吴细妹去看无证医生,无声的痛苦震耳欲聋。
都是在地狱中迷路的苦命人,一度是彼此的拐杖、彼此的腿、彼此的路,后来又为什么生死相对、冤仇互杀?真让人难过。
我很喜欢《命悬一生》的灰度,全员恶人不是一句虚妄老套的口号,每个人都从惨烈的血色中来,一生如履薄冰、一生命悬一线。
一生在血色黑白中挣扎,向往光和新生。
而跌跌撞撞而来的血肉之躯,为什么成了流落异乡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