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军
1921年春,丰子恺游学日本,起初学西洋画、日语和小提琴,尤喜竹久梦二的绘画;回国后写出《西洋美术史》《西洋画派十二讲》等著作,对西洋美术及学术在中国的传播有先行之功。他还翻译了《源氏物语》《猎人笔记》《谷诃生活》(黑田重二郎著,即《梵高生活》或曰《梵高传》)。《梵高传》的译本成书于1929年,后续由丰子恺子女重新整理,于2021年交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将书名改作《丰子恺写梵高》,由丰子恺最小女儿丰一吟题书。一本早年的译稿为何在沉淀了九十余年后,变成这样一个“反客为主”的题目呢?
中国才是“东洋艺术”集大成者
丰子恺在序言中说:“塞尚绘画制作的那种落笔不改、一气呵成的画风,在梵高身上表现得更为显著。”其飞舞的线条、鲜明的色彩、单纯的表现手法是西洋画的东洋化体现。还说,“在梵高的画室中,陈列着日本的版画和中国的水墨画。他是一位东洋艺术的爱好者。”梵高的绘画确曾受到日本浮世绘的影响,这也是梵高在日本受到重视的缘由。不过作为译者,丰子恺对于“东洋艺术”这个概念的认知,显然和黑田重二郎不同。后者从日本本土文化的站位出发,强调梵高绘画中的“日本主义”和“日本元素”;丰子恺则于上世纪20年代末,率先提出“中国美术优位论”,认为“东洋”并不局限于“日本”,“日本画实为中国画之一种”,中国才是“东洋艺术”的集大成者。这观点当然是有根据的,倘追根溯源,飞鸟时代的日本即有来自中国的画工;奈良时代因受唐朝绘画的影响而产生“唐绘”。日本的水墨画滥觞于镰仓时代,兴盛于室町时代,后来进入到平安、江户时代,仍一以贯之地受到中国南宋绘画的影响。明治维新后,日本进入现代社会,开始积极吸收欧美文化,同时谋求与传统相结合,使其现代性、民族性及装饰性绘画风格得以凸显。
译著是神采频出的再创作
丰子恺译著虽为《梵高传》的译本,但原著达300页,译本仅80页,加上插图、配图也才一百多页。这表明丰子恺并非逐字逐句地采取“忠实于原著”的直译,而是带有极强主观意识的“缩译”。他看似删去了原著中的很多内容,却基本达到了论述精要、以简胜繁的自我要求。这本译著的价值,体现为对于原著的“生发”,拿现在的话讲,是一种更为洗练的升级版。其章节设置,通过“准备时代”“荷兰时代”“巴黎时代”和“南国时代及最后”等,勾勒出梵高孤独且富创造力的一生,对其创作理念亦有剖析、解读和总结,正可谓“执简以御繁,观博以取约”。全书通俗易懂,图文并茂,遴选了近百幅梵高等世界级名家的名作,对于初涉西方印象派和梵高艺术的大量拥趸而言,不啻为一种能起“接引”作用的文本精华。我想,新版更名的合理性,就在于丰子恺只是“借壳”,仍属以我为主、神采频出的再创作。
梵高死后享有盛名,画价呈几何级递增。其艺术地位既属西方绘画的顶流,更堪称世界级的大师。但他生前落寞无闻,特别是苦难癫狂的后半生,和中国明代“三大才子”之一、大写意鼻祖徐渭颇似。译本中提到,“没有一个人关注他的绘画,付钱买画的人就更少。”倘若换一个角度看,苦难从不是艺术家的主观选项,而是一种被动式的接受。有人经此泯灭,有人就此升华,梵高无疑属于后者。丰子恺在“浓缩版”的译本中,还表达了对于梵高文学才能的赞赏,故有人把梵高称作西方的“文人画家”。从梵高大量的书信中,不难发现其文字闪烁的光芒。原著称“他的书信在表现他的整个形象方面,都显示出了无与伦比的价值”,“有时还形成了浑然一体的散文诗”。而惜墨如金的丰子恺则认为梵高的书信,与他的绘画一样均流露着他的所思所想。显然,这是青年丰子恺对大师梵高的礼赞,当诉诸笔端时,便流泻为带有激情的文字:“他的一生犹如一团炎炎的火焰,在世间燃烧了三十七年而熄灭。”
从“译梵高”到“写梵高”
丰子恺本人即为优秀的散文家,他24岁曾在上虞春晖中学教书,成为同仁散文流派“白马湖派”的重要成员。故而他对梵高文字的辨识度,比之黑田重二郎更能发现其内蕴及优长。我想,丰子恺之所以翻译原著又跳脱原著甚至抛离原著,是因为他对梵高绘画的洞察力源于自身的艺术禀赋和美学观,能从曲折自缚的表述中由简出奇而至理全赅。让我想起明代学者高攀龙《困学记》中的话:“心不专在方寸,浑身是心。融澈之论,正可移用。”我们可以想象,丰子恺在翻译过程中每见原著意有不逮之处,就不得不开个“小差”,从翻译家出离为阐释者、发挥者。最终形成从“译梵高”到“写梵高”的跳跃和“归位”。
丰子恺嗟怅于梵高过得如此凄苦孤独,只活了37岁,却从不向世人索要任何报酬。这便指向梵高的精神特质:从不迎合世俗的审美,对商业运营不感兴趣,只为表现自我而作画,却以天才般的创造力,燃烧了自己而抵达了永生。(作者为作家、文化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