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期而来，时间紧迫，雄心仍在。推窗，北风如铁扫过面颊，远处楼宇的灯火在寒气中打着颤。这是2025年最后的时辰了，像一卷旧书，边角已然磨损，透着翻过无数次的温润与疲沓。寒气从窗户缝里钻进来，钻进骨头缝里，也钻进心里。远处不知哪家还亮着灯，一豆暖黄，在这无边的、墨黑的天穹下，显得倔强，也显得孤单。手边那本旧书的扉页有些卷了，上面印着的字，却在薄明的灯下，铁画银钩般分明：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纸上的字活了，成了有声的、有速度的东西。“从来急”、“光阴迫”，这几个字锤在心上，不是流水淙淙的迫，是铁流滚滚、山崩地裂般的迫。一年的光阴，三百多个日夜，此刻回想，竟如“弹指一挥间”。那些春日里萌动的计划，夏日里蒸腾的汗水，秋日里纷繁的思绪，此刻都被这岁末的寒风一吹，凝成了地上薄薄的、一触即碎的霜。时间是有速度的，我此刻才真切地触摸到它的肌理；它不是平的，滑的，它是嶙峋的，在“风云突变”的时刻，它快如闪电，在默然持守的时日，它又钝如磨盘。而这一年的速度，于我，大约多是后者罢。许多事，便在这钝感的磨盘下，成了齑粉，成了叹息。

然而，只是叹息么？风似乎小了些，那一点远处的灯火，却仿佛更亮了。我想起另一句话，它从记忆的深处浮上来，带着窑洞里的土腥气和油灯的光晕：“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这勇气从何而来？眼光须得从自身这小小的悲欢上挪开，投向更苍莽的所在。忽然便念起那阕词来，那气象是极大的：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这便是力。不是纤巧的力，是洪荒的、开辟的力。将千里万里的山河，凝铸成一个意志，一场与天公的比试。光阴的“迫”，在这里化作了空间的“驰”与“舞”，速度便有了形态，有了磅礡的意象。个人的那一点迟滞与蹉跎，置于这“莽莽”与“滔滔”之前，忽然失了斤两。风物长宜放眼量，是的，须得将心眼放到这般的长空与冻土之上，方能丈量出岁月真正的尺度。这一年，世界何尝不是在冰封与雪飘中行路？但你看那词句的深处，那“欲与天公试比高”的，终究是“山”与“原”，是沉默而坚忍的大地本身。这便是根柢，是力量的源泉。

于是，那关于时间的焦灼，似乎寻到了一个安放处。时间不止有“逝者如斯夫”的怅然，更有“而今迈步从头越”的决绝。旧的一页，无论甘苦，终究要翻过去。而新的一页，“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二六年，便是这样一只航船，一轮朝日，一个婴儿。它尚未具形，却已蕴含了所有生长的、喷薄的力。迎接它，不能只是瑟缩的期盼，而应是“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般的清醒与准备。将心内那些颓唐的尘埃、犹疑的蛛网，一并扫去；将筋骨里那些懒散的锈迹，在思想的磨石上重新磨亮。因为前路，注定并非坦途，“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或许仍有“悬崖百丈冰”的险峻，有“雾满龙冈千嶂暗”的迷茫。但那又何妨？

寒意不知何时散了些，东方极远的天际，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蟹壳青的亮。这寂静的、交接的时辰，万物都在蓄力。我仿佛能听见冻土深处，无数种子在坚壳中翻身的声音；能听见江河冰面之下，那压抑而执拗的暗涌。这是一个结束，更是一个号令般的开始。想起那最朴素也最雷霆万钧的一句嘱托，它此刻不再是印在纸上的口号，而是从大地心脏传来的搏动：

“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

这团结，是与过往那个或许不够果决的自我团结，是与这寒夜里所有未眠的、思索的灵魂团结，更是与这即将喷薄而出的新时代的脉搏团结。胜利，不是凯旋门的鲜花，它或许只是明日清晨，能坦然地迎着那“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朝阳，深深吸进第一口凛冽而清新的空气，然后，迈出比昨日更坚实一步的那个自己。

远处的灯，熄了。东方的青灰色，正一丝丝地，染上些暖意。风完全住了，世界静极了。这静，是大战前的静，是黎明前的静，是“子在川上曰”时，那包容了万千流逝与万千生发的、永恒的静。我关上了窗，将最后一抹旧年的夜色关在外头。转过身，书页上的字，在渐起的晨光里，最后一次明亮地一闪：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2026年，我且备好我的眼睛，去看那山花如何烂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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