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届全运会的举办,对于主办城市而言,总是一场倾尽全力的体育与城市盛宴。然而,当我们把目光投向广州——这座中国南方的超大城市,一个有趣的现象时常被提及:相较于国内许多其他地区,广州民众对全运会的整体关注度和热情似乎显得不那么高涨。这种“不关心”并非绝对的冷漠,而是一种相对的“淡定”。这种态度的背后,并非单一因素使然,而是广州独特的城市文化、历史脉络、经济结构、体育氛围以及全运会自身模式在时代洪流中交织作用的结果。
一、 文化基因:务实、开放与“过日子”的哲学
要理解广州人的行为模式,必须首先深入其独特的岭南文化基因。这种文化基因,是解读其对待全运会态度的第一把钥匙。
务实的商业精神:广州作为千年商都,商业文明早已融入城市血脉。“落雨大,水浸街”的童谣,传唱的是市井生活的智慧与韧性。广州人更相信“力不到不为财”,崇尚实实在在的效益和看得见的回报。在这种思维模式下,全运会作为一种带有强烈政治符号和荣誉体系的国家级赛事,其“务虚”的宏大叙事,与广州人“务实”的日常生活哲学存在一定的距离感。他们更关心今天的生意如何,明天的物价怎样,而非遥远城市里谁又多拿了一块金牌。这种务实,并非不爱国或不支持体育,而是对生活重心的一种本能排序。
“唔关我事”的边界感:广府文化中有一种强烈的“各家自扫门前雪”的边界意识,尊重个人空间,不喜过度干涉他人事务。这种文化特质延伸到公共事务上,就体现为一种有选择性的关注。全运会虽然是国家大事,但只要不直接、显著地影响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如不造成大规模交通管制、不占用过多公共财政),很多广州人便倾向于将其视为“上面”的事情,抱持一种“淡定”围观而非全身心投入的态度。
开放性与多元化兴趣:广州因其悠久的通商历史,文化心态极为开放和包容。这种开放性带来了兴趣的极度多元化。一个普通的广州市民,他的业余兴趣清单可能包括:饮早茶、研究养生汤谱、追逐最新的港台或欧美影视剧、关注国际足球赛事(尤其是英超,因其与本地深厚的足球文化相契合)、炒股、做点小生意、去珠江边散步等等。在如此丰富多元的选择中,全运会只是信息爆炸时代的一个选项,而非必选项。它的吸引力,在众多更具娱乐性、贴近性或国际性的选项竞争中,并不具备绝对优势。
二、 体育生态:高度市场化的选择与深厚的民间传统
广州的体育氛围并非不浓厚,恰恰相反,它可能是中国体育市场最成熟、民间体育生活最活跃的城市之一。然而,这种浓厚氛围的指向,与全运会所代表的“举国体制”巅峰,存在着结构性差异。
职业俱乐部的强大号召力:广州拥有中国最成功、最具市场影响力的职业体育俱乐部之一——广州足球俱乐部(前广州恒大)。在中超联赛和亚冠联赛的辉煌时期,“天体”(天河体育中心)的红色浪潮是全城乃至全国瞩目的焦点。这种基于城市认同、商业运作和竞技高水平相结合的俱乐部赛事,其情感代入感和娱乐观赏性,远超以省为单位、带有浓厚计划经济色彩的全运会。市民更愿意为自己城市的“子弟兵”呐喊助威,这种认同感更为直接和强烈。
民间体育的蓬勃发展:在广州,体育更多地是一种生活方式。傍晚的珠江边,跑步、骑行的人群络绎不绝;遍布社区的篮球场、羽毛球场人声鼎沸;各大游泳馆、健身房门庭若市。马拉松赛事更是成为城市新民俗。这种“为自己健康而运动”的民间体育热潮,其内核是自下而上、个人主义的,它与全运会“为国家荣誉而训练”的自上而下、集体主义的模式,属于两种不同的逻辑体系。广州人热爱参与体育,但不一定热衷于观看所有类型的体育竞赛,尤其是当这些竞赛与自身的体育实践关联度不高时。
国际顶级赛事的“宠溺”:作为一线城市,广州常年承办各种高水平的国际商业赛事,如NBA中国赛、国际冠军杯足球赛、WTA广州网球公开赛等。市民见识过世界上最顶级的运动员和最具观赏性的比赛呈现。在这种背景下,全运会的竞技水平、包装水平和明星效应,尽管在国内已属顶尖,但对于被“宠溺”惯了的广州观众而言,其吸引力难免会打折扣。
广州作为中国经济的三大引擎之一,其社会结构和民众心态也深深烙印着经济发展的痕迹。
“藏富于民”下的理性选择:广州的富裕更多地体现在民间。普通市民家庭拥有更多的经济自主权和投资渠道。对于他们而言,体育在很大程度上去除了“改变命运”的沉重色彩,回归其娱乐和健康的本质。他们不会将过多的情感和期望投射到全运会的奖牌榜上,因为那与个人的“揾食”(谋生)和发展关联甚微。这种经济上的独立,支撑了心态上的独立和选择上的理性。
快节奏生活中的注意力稀缺:广州的生活节奏快,工作压力大。在有限的业余时间里,市民的注意力是极度稀缺的资源。全运会赛程长、项目多、信息庞杂,要持续跟进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对于忙于“揾食”的广州人来说,他们更倾向于消费那些“短、平、快”、娱乐性强、易于理解和分享的文化产品。全运会在注意力经济的竞争中,处于不利地位。
媒体环境的多元化解构:在传统媒体时代,全运会可以通过集中报道营造出“举国欢腾”的氛围。但在今天的自媒体和社交媒体时代,信息传播渠道极度碎片化。每个个体都身处属于自己的“信息茧房”中。广州的媒体生态同样多元且市场化,它们会更多地报道本地市民更关心的民生新闻、国际动态和娱乐八卦。全运会的声音,在这个嘈杂的舆论场中,很容易被其他更贴近本地生活的信息所淹没。
四、 全运会自身的模式困境与时代脱节
我们不能将原因完全归咎于广州一方,全运会自身在发展和改革过程中存在的某些问题,也是导致其吸引力下降的重要原因。
“应试体育”的巅峰,而非“大众体育”的联欢:全运会的核心逻辑,本质上仍是“举国体制”下各省市体育成绩的“大考”。它关乎地方体育官员的政绩、运动员和教练员的晋升、下拨资源的分配。这种高度功利化和体制化的运作,与“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初心,在普通民众感知层面产生了偏离。民众会觉得这是“专业运动员”和“体育局”的事情,与己无关。
积分与规则体系的复杂性:全运会的计分方式、交流运动员政策、联合培养协议等规则异常复杂,甚至显得有些“内卷”。普通观众很难理解为什么一名运动员代表了这个省却又与那个省有关联。这种复杂性提高了观赛的门槛,削弱了比赛的纯粹性和情感归属的清晰度。
与大众健身的脱节:全运会追求的是“更高、更快、更强、更团结”的奥林匹克精神,但其绝大多数项目与普通市民的日常健身活动相去甚远。诸如举重、体操、射击、帆船等项目,民众可以欣赏其竞技之美,但难以产生参与感和共鸣。相比之下,一场城市的马拉松或篮球赛,更能激发全民参与的热情。
综上所述,广州人对全运会表现出的“不关心”,绝非简单的“文化狭隘”或“体育冷漠”,而是一个拥有成熟城市文化、发达市场经济和多元化生活方式的现代市民群体,在面对一个特定体育文化产品时,所做出的理性、自然且具有时代特征的反应。
它反映了:
从集体叙事到个体关怀的转向:社会价值的重心,正从宏大的国家集体荣誉,更多地转向个人生活品质与社区微观认同。
从计划供给到市场选择的演进:在文化体育消费领域,行政力量驱动的“供给”,正在被市场需求主导的“选择”所替代。
从单一崇拜到多元审美的进步:民众的审美和兴趣变得日益多元和挑剔,单一的体育荣誉体系已无法满足所有人的精神需求。
这种“淡定”,恰恰是广州这座城市现代化和市民社会成熟度的一个侧面写照。它提醒我们,在推动体育事业发展的过程中,或许需要更多地思考如何让体育真正回归其游戏本质、如何更好地与每个个体的生活与情感相连通。当全运会或其他大型赛事,能够更接地气、更贴近民心、更纯粹地展现体育的魅力时,或许能重新唤起如广州这样现代都市公民的广泛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