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邪两赋”是《红楼梦》哲学思想的核心基石之一,它解释了贾宝玉以及书中一众重要人物(如黛玉、晴雯、妙玉等)之所以异于常人的根本原因。要理解这个概念,我们需要从它的提出、内涵和具体表现三个层面来看。
这个概念在第二回中,由贾雨村对冷子兴阐述“天地生人”的大道理时提出。贾雨村驳斥了那种简单将人分为“大仁”或“大恶”的二元论,提出了第三种,也是更富有诗意和哲学意味的一类人——“正邪两赋而来之人”。
贾雨村的论述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
1、气本论:天地间存在着“正气”与“邪气”。
正气:禀此气而生者,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等大仁之辈。他们应运而生,修治天下。
邪气:禀此气而生者,是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安禄山、秦桧等大恶之辈。他们应劫而生,扰乱天下。
2、“两赋”的诞生:
当清明灵秀的正气与残忍乖僻的邪气相遇时,二者“搏击掀发后始尽”。
正邪两赋之人,既非纯粹的正气所生,也非纯粹的邪气所生,而是这两种极端力量激烈交锋、融合后的产物。 因此,他们身上同时具备了正气的“聪俊灵秀”和邪气的“乖僻邪谬”。
3、社会定位:非主流的“异类”
这类人既不能成为治国安邦的仁人君子,也不会沦为祸国殃民的大奸大恶。
他们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如贾宝玉、陈后主、唐玄宗、宋徽宗)。
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如陶潜、阮籍、嵇康、刘伶)。
生于薄祚寒门,则甚至可能成为奇优名倡(如李龟年、黄幡绰、卓文君、红拂女)。
他们共同的特性是不走社会规定的“正途”,其才华与情感都倾注于主流价值之外的领域,如艺术、情感、个性解放。
“正邪两赋”完美地解释了贾宝玉及其同类人物那看似矛盾、却浑然天成的性格与行为。
1、贾宝玉:聪俊灵秀 vs. 乖僻邪谬
聪俊灵秀(正的一面):
相貌俊美,天资聪颖,诗词文采虽不刻意求工,却时有灵慧之句。
对少女有无比的尊重、怜惜和崇拜,认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这是一种超越情欲的、近乎神性的审美与悲悯。
在思想上,他能参透某些世俗的虚伪,比如反对“文死谏,武死战”的教条。
乖僻邪谬(邪的一面):
厌恶仕途经济学问:将追求功名利禄之人斥为“禄蠹”,痛恨八股文章,这在那时代是离经叛道的“邪谬”之行。
行为怪诞:爱吃姑娘嘴上的胭脂,说“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喜欢混迹于内帏,这些在当时的礼法看来是“疯疯傻傻”、“乖僻”不堪的。
情不情:他能对无情的物事(如画上的美人、飘落的花瓣)也报以深情,这种泛爱和痴狂,正是“邪气”所带来的、超越常理的情感模式。
2、林黛玉:
聪俊灵秀:绝顶的诗词才华,冰雪聪明,对爱情有着纯粹而执着的追求。
乖僻邪谬: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爱使小性儿,说话尖刻。她的“怪癖”在于其极度敏感和与世俗格格不入的清高。
3、晴雯:
聪俊灵秀:长相风流灵巧,女红手艺冠绝怡红院(勇补雀金裘)。
乖僻邪谬:性格刚烈泼辣,率性而为,蔑视等级规矩(撕扇子作千金一笑),被王夫人看作“妖精似的东西”。
4、妙玉:
聪俊灵秀: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精通茶道、鉴赏。
乖僻邪谬:过分洁癖,为人孤僻,自称“畸人”,行为乖张,是“云空未必空”的矛盾体。
因为曹雪芹通过这一理论,为他笔下的主角群像构建了一个深刻的哲学和命运底色。
解释了人物的复杂性与悲剧性:他们不是扁平的才子佳人,而是内在充满张力与矛盾的、活生生的人。他们的“优点”和“缺点”同根同源,其可爱之处正是其可悲之因。
肯定了异端与个性的价值:“正邪两赋”论实际上是在为这些社会“异类”正名。它宣告,那些不符合传统“大仁”标准的人,同样可以是天地精华所钟,其情感与才华同样值得歌颂。
奠定了全书的悲剧基调:在一个崇尚“正气”(仕途经济)而排斥“邪气”(个性情感)的社会里,这些“正邪两赋”的异类美人,注定无处容身。他们的悲剧,是先天注定的,是与生俱来的气质与后天环境的必然冲突。
因此,“正邪两赋”不仅是贾宝玉的人物设定,更是整部《红楼梦》的“天才异类颂”与“悲剧命运谶”的哲学总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