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本不产咖啡,但为何会被称为“咖啡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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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21 13: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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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意翻开一篇里约热内卢旅游攻略,十有八九会在推荐榜单里发现享誉全球的哥伦布咖啡馆(Confeitaria Colombo)——典雅装潢,精致点心,以及一杯咖啡,让桑巴风情瞬间具象化。回到咖啡馆开业之初的1894年,彼时,里约热内卢万象更新:经历三百年殖民统治、六十年帝国岁月和共和国初年内乱之后,巴西迎来历史上第一任民选总统。滨海大道破土动工,城市旧貌换新颜。告别恐慌的市民涌上街头,钻进修葺一新的二层小楼,品尝漂洋过海而来的欧式甜品,唯有一样东西留存帝国味道——咖啡。19世纪,巴西是当之无愧的“咖啡帝国”,小小的咖啡豆,曾经在这片土地掀起滔天巨浪。

哥伦布咖啡馆内景

拿破仑与美利坚的“馈赠”

南美洲故事,离不开浪漫桥段,咖啡与巴西的情缘亦是如此。大航海时代,西班牙与葡萄牙瓜分新大陆,但南美洲东北一隅,却是法国与荷兰争锋的地盘。咖啡在欧洲大陆日渐风靡,法国人嗅到商机,将它引种到美洲,视若珍宝,严防外国人染指。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一次偶然的边境冲突,法国、荷兰争执不下,葡属巴西军官帕赫塔(Palheta)奉命前去调停。一场例行公事的外交任务,却因一见钟情有了意外收获。当地法国总督夫人对异国军官春心萌动,献上一支暗藏玄机的花束。玄机不在于花香或花语,而是藏在花束中央的几颗咖啡种子,总督夫人也许希望借此打动心上人。爱情故事似乎无疾而终,但象征爱情的咖啡种子,在巴西广袤土地上生根发芽。当然,总有历史学家喜欢做些扫兴的研究,千方百计证明总督夫人的爱情故事虚虚实实、不可尽信。的确,帕赫塔偷回的咖啡种子不足以让巴西真正变成“咖啡帝国”,那双推波助澜的大手,迟至几十年后方才露出真容。

在茨威格的《未来之国》里,钟爱巴西的作家半是科普半是调笑地说过,巴西总在享受“黄金时代”,先是白色黄金(蔗糖),再是金色黄金(金矿),又轮到棕色黄金(咖啡)。从这个角度说,巴西确实像是上帝的宠儿。葡萄牙殖民时代,蔗糖一直是巴西的经济支柱,咖啡作为后起之秀,无法抢得肥沃土地。蔗糖走下神坛,咖啡登上王座,契机就是貌似遥远的拿破仑战争。为了惩罚最强劲的对手英国,拿破仑采用大陆封锁政策,严控海运物资,切断英国与欧洲大陆的贸易往来。作茧者必自缚,法国首当其冲,体验到物资匮乏的痛苦。拿破仑倒是早有预案,食无蔗糖,就用甜菜代替;饮无咖啡,就用菊苣代替。恰是这个替代方案,莫名其妙地成为巴西蔗糖与咖啡命运的分水岭。

《跨越阿尔卑斯山圣伯纳隘道的拿破仑》,雅克-路易·大卫绘。来源/维基百科

与蔗糖相比,甜菜含糖量不高,又集中在根部,榨糖效率不可同日而语,但好在味道并非天差地别,欧洲人尚可忍受。菊苣就没那么幸运了,虽说花朵美丽,口感相比咖啡差得不止一星半点,还不含惹人上瘾的咖啡因。拿破仑可以用大炮与法令强行推广,但欧洲人最终还是用舌头做出选择。时至今日,甜菜仍是世界重要制糖原料,菊苣则只有怀念旧日荣光的法国人才会饮用。巴西人隔岸观火,看得分明,既然蔗糖日薄西山,咖啡无可替代,那么南美洲沃土就要迎接新作物了。耐不住咖啡引诱的欧洲人,重操走私营生,一来二去把法国皇帝精心设计的大陆封锁破坏得千疮百孔。一部拿破仑传记收录过这样一则趣闻,兵败滑铁卢之后,已被囚禁在圣赫勒拿岛的拿破仑,复盘自己一生成败之际,突然想起走私对帝国的腐蚀,不由得怒发冲冠,说道:“仅仅为了一杯多放些糖或少放些糖的咖啡,他们竟敢阻拦那只本可解放全世界的手!”他还恨恨地补了一句:“欧洲人,只配得上镣铐与屈辱!”

可惜,纵是一代枭雄,也无法随心所欲地左右人类的口腹之欲。拿破仑让巴西咖啡压过蔗糖,美利坚的巨大消费潜力又为咖啡崛起添了一把火。美国人对咖啡的热爱,沾染着浓重政治色彩。1773年的波士顿倾茶事件,是美国独立的先声。自此以后,茶叶就与英国压迫画上等号。把家里的茶叶倒掉,换上咖啡,无疑是一种爱国风尚。日后的美国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就记载,连十三殖民地的家庭主妇,都自发劝说客人别再饮茶,不如尝试咖啡。一时之间,咖啡成了反抗暴政、热爱乡土的象征。波士顿倾茶事件之前,13个殖民地每年人均咖啡消费量仅有区区0.08千克,到1799年美国人均消费量达到0.64千克,1830年这一数字上升至1千克,南北战争爆发之前更是飙升至3.5千克。独立之初,美国主要从加勒比海诸岛进口咖啡,随着人均消费量激增,加之国土不断扩张,加勒比显然无法满足大幅膨胀的需求总量,巴西天降大单,几乎将3/4咖啡出口至美国。精明的商人还会在宣传上动些手脚或是玩点文字游戏,让美国人误以为饮下的咖啡产自转运港口新奥尔良,令难辨真假的消费者继续为爱国情结买单。无论如何包装与宣传,巴西咖啡都赚到真金白银,在世界市场站稳了脚跟。

《在波士顿港倾倒茶叶》,纳撒尼尔·柯里尔绘。来源/维基百科

天赐的土地,帝国的咖啡

既然种植咖啡有利可图,为什么只有巴西吃到时代红利呢?或许得从咖啡的特性上找找原因。仍以甘蔗作为对比,在巴西甘蔗种植园里,许多作物得以同时生长。甘蔗种植行距较大,其间能够容下一排玉米,土地的边边角角还能播撒一些豆类种子。甘蔗、玉米、豆子,只要稍加打理,就能一起茁壮成长,相互并不妨碍。相形之下,咖啡树则要“霸道”许多,幼苗阶段尚能容有别家的立锥之地,待到成熟结果,就必须一家独大,无法与其他作物共存。况且,咖啡树对土地肥力消耗惊人,种植几年过后,不仅咖啡产量锐减,其他作物也难以生长,只有开垦新土地,等待旧土地熬过漫长的休耕期。除了巴西,哪里还有大片肥沃处女地可供开发呢?

开垦咖啡种植园的场景,可不如啜饮咖啡那般美好。在工头指挥下,伐木工人一齐挥动斧头,砍向雨林里的参天巨树,被惊扰的各色鸟类叫声此起彼伏。随着参天巨树轰然倒下,雨林里尘土飞扬,失去家园的动物四散逃窜。几周之后,巨树日渐枯萎,种植园主派人放一把火,将附近林地烧焦,化为灰烬的枯枝败叶,与土壤里原有的腐殖质一道,为即将驾临的咖啡树提供丰厚养料。再过几年,这片雨林地力耗尽,就会有下一片雨林遭殃,周而复始。看似作威作福的咖啡树,产果高峰也只有几十年,一旦产量骤降,同样难逃被砍倒焚毁的噩运。

然而,单凭土地优势,不足以让咖啡产业腾飞,背后的巴西帝国,也在数十年如一日为它保驾护航。回到拿破仑战争时代,英国与法国分庭抗礼,昔日在大西洋叱咤风云的葡萄牙早已丢盔弃甲,偏安于英国人的羽翼之下。面对拿破仑的铁蹄,葡萄牙国王带着多达1.5万眷属扈从里斯本逃至巴西里约热内卢,成为历史上第一位真正踏上美洲的欧洲君王。客观来说,19世纪以前的巴西,与其说是一个国家,不如说是一众种植园和矿场联合体。国王到来,让巴西升级为一个与葡萄牙平起平坐的王国,也唤醒普罗大众的民族意识。十几年后,巴西人独立了,没有暴力革命,只有葡萄牙王子的一句“我留下”。巴西人热情宽容,依然愿意做帝国的臣民,即便这位王子心猿意马,还在惦记远隔重洋的葡萄牙王位。再过数十年,正是咖啡逐渐攀上高峰的时代,巴西人终于迎来一位生长于南美洲的皇帝,佩德罗二世(Pedro Ⅱ)。

热尔曼银质咖啡壶,现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来源/维基百科

这位皇帝自诩科学家和语言学者,与发明家亚历山大·贝尔(Alexander Bell)和文学家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交情匪浅,他思想开明,确实能够洞悉世界潮流。他早有预见,粗糙原始的咖啡种植业固然能够维持产量,若欲更上一层楼,就得为咖啡量身打造高效运转的配套设施,铁路、公路、码头、货仓、机器缺一不可。19世纪中叶,在佩德罗二世许可之下,巴西修建第一条铁路,咖啡种在哪里,铁路就修到哪里,从东北部丰饶的咖啡产地帕拉伊巴河谷,到东南部咖啡种植园的后起之秀里约热内卢与圣保罗,铁路释放前无古人的运力,将咖啡源源不断运往港口。钢铁机车将毛驴和牛车淘汰,把陆上运输周期从数周压缩至几天。在铁路不易到达的地区,公路大显身手,巴西采用欧洲新式技术碎石路,让大部分重要咖啡产区与核心城市、港口血脉相通。在港口,更易泊船的码头和方便存取大宗咖啡的货仓拔地而起,打通运输线上的最后关节,传统帆船也被蒸汽船逐步取代。在种植园里,犁和脱粒机的引入,让黑奴繁忙枯燥的重复劳动略有缓解。

巴西圣保罗铁路上的格罗塔·丰达桥。

在《未来之国》里,茨威格形容咖啡,越来越像“暴君”:完全主宰巴西经济,为自己建立起最豪华仓库,命令全球各地船只前来朝拜……

咖啡果从青绿变成酒红色,就到了收获季节,黑奴哼着非洲风情的歌谣,在咖啡树底铺一层防水布,把咖啡果连同幼芽嫩叶一同剥下,扛到太阳底下暴晒,一日之间翻动几次。咖啡果脱水干瘪后,黑奴再敲开外壳,剥下咖啡种子,这个步骤后来由机器代劳,但把咖啡豆装袋与装车,依旧是沉重负担,不能指望每条铁轨和公路都能修到种植园门口,毛驴和牛车还有用武之地。通常是一个管家带着黑奴,把咖啡和种植园的其他物产运至铁路或公路汇集的城镇,将咖啡卸到货仓,其他物产则被卖给中间商人,再采购为黑奴提供能量的咸肉、鳕鱼,以及辅助种植园日常修补的五金设备,或是再帮主人添置瓷器和家具等奢侈品。一来一回,以咖啡为核心的微观经济运转起来。从宏观来看,咖啡当仁不让成为巴西支柱产业。1850年前后,巴西咖啡产量跃居世界第一,到帝国晚期每年产量高达550万袋(每袋标准重量是60千克)。咖啡在出口经济里的占比也是水涨船高,从帝国初立的18%左右,到帝国晚期已超过60%,“咖啡帝国”绝非浪得虚名。

“巴西就是咖啡,咖啡就是黑奴”

咖啡经济繁荣昌盛,必定有人负重前行。19世纪巴西流行一句名言:巴西就是咖啡,咖啡就是黑奴。从种植到养护,从收获到运输,咖啡醇香背后,是黑奴的汗水与叹息。漫山遍野的咖啡树支撑起巴西经济,在大部分种植园里,每个黑奴负责照管5000株咖啡树,到19世纪下半叶竟然达到7000株,劳作繁重,可想而知。在上流社会眼里,要维持经济繁荣,就得维持咖啡树规模,要维持咖啡树规模,就得将黑奴与种植园牢牢绑定。一条围绕着黑奴与咖啡的主线,贯穿帝国时代巴西历史,将经济与政治、中央与地方、皇帝与精英、巴西与世界、利益与道德统统卷入其中。

1885年,在巴西种植园里采摘咖啡豆的黑奴。

或许是热带地区特有的慵懒与闲适,巴西奴隶制颇具欺骗性。达尔文在南美考察之际,曾在里约热内卢等地种植园借住,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我并不怀疑,在这样的农场上,黑奴们过着快乐满足的生活。星期六和星期天他们是为自己干。在这个富得流油的地方,两天的劳动就足以支撑一个男人和全家人一周的生活……”这位科学家倒不是在歌颂奴隶制,只因相较于北美,巴西种植园的人身剥削没那么残酷。直到达尔文目睹某位庄园主打算贩卖所有黑奴的妻子和儿女,以及一个高大强壮的黑奴在即将挨打之时紧闭双眼、露出顺从和惊恐的表情,道德与常识深受震撼,才终于看清奴隶制的悲哀。

达尔文在道德上谴责奴隶制,的确与英国官方口径不谋而合。许多英国人父辈祖辈曾是贩奴先锋,自己却摇身一变,当起废奴领袖。归根结底,废奴是一桩生意,代表早期工业的利益诉求,可一旦披上道德外衣,就在国际酿成巨大舆论压力。独立不久的巴西人不敢得罪,于1826年与英国签订条约,宣布向巴西贩运奴隶是非法行为,允许英国在公海检查任何可疑船只。就在那时,咖啡日益成为巴西的经济命脉,没人愿意轻易放弃摇钱树。贩运非法,走私价高,巴西人琢磨起了国内奴隶买卖。日渐衰落的东北部甘蔗种植园,将奴隶分批转卖给开发中的东南部咖啡种植园,一番北奴南运,巴西咖啡产业势头不减。达尔文目睹的奴隶买卖,大抵就是此类。英国人再强势,也不好悍然插手巴西国内事务,何况北边的美利坚奴隶制也还悬而未决。

南北战争尘埃落定,巴西再也无法找到有效借口,当政的皇帝佩德罗二世陷入两难境地:不废奴,国际舆论持续恶化,不止贸易受损,也有碍开明皇帝的英名;废奴,咖啡种植园主群起攻之,经济支柱危在旦夕。首鼠两端的皇帝,祭出拖字诀,借用历史学家的评价:以最小努力,避免最差结果。某种意义上,他的策略不失睿智,巴西没有走上海地暴力革命或美国南北内战的老路,但本该一锤子买卖的废奴就此化作漫长斗争。

1870年,巴西皇帝佩德罗二世与女儿伊莎贝尔公主

1871年,巴西颁布《自由胎儿法》,女奴诞下子女后,奴隶主最多将婴儿留用至21岁,此后奴隶子女就将获得自由。由于巴西帝国是二元制君主立宪国家,法令交由各省议员表决之时,贩出奴隶的东北部,有八成议员投票赞成,购入奴隶的东南部,则有七成议员投票反对。分歧核心不言自明:咖啡。随着大片原始雨林开发为咖啡种植园,东南部的里约热内卢与圣保罗日新月异,日益掌控话语权。咖啡种植园主步入政治舞台,“咖啡精英”成为不可小觑的力量。《自由胎儿法》是皇帝的一种妥协,奴隶子女数量不多,既能让废奴支持者和国际观察者看到希望,又不让咖啡精英蒙受过大损失。但对奴隶而言,口惠而实不至,逃亡现象愈加频繁,不少地区出现逃奴堡,也有奴隶拿起武器,在夜间起义,攻入城镇,流血惨案时有发生。

到1884年,在咖啡种植式微的东北部,管束奴隶的成本几乎与劳作的收益不相上下,几个州索性倡议废除奴隶制。一石激起千层浪,巴西此时已是奴隶制孤岛,奴隶存废再次成为焦点。佩德罗二世不情不愿地再下一步棋,他推动实施《六旬奴隶自由法》,宣布年过60的奴隶只要再劳动3年,即可获得自由。事实证明,这是一步臭棋,本欲左右逢源,反而人心尽失。废奴支持者与东北部精英质疑皇帝缺乏诚意,一个顺应时代潮流的政策,被挤牙膏一样拖沓十几年,依旧望不到终点。东南部种植园主则嗅到背后危险气息,先是胎儿,再是老人,皇帝无非是温水煮青蛙,逼迫他们最终就范,接受废除奴隶制的现实。只是,皇帝捞到废奴的好名声,却不肯给予充足经济补偿。数百万黑奴一朝获得自由,数千咖啡种植园就难以为继了。

进退维谷的佩德罗二世,直接选择逃避,借治病与疗养之机躲去欧洲。逃避无法解决问题,只会激化矛盾,废奴的最后一层窗户纸不久就被捅破。1888年,老皇帝远在欧洲之时,摄政的公主签署《黄金法》,条文异常简洁:自法令颁布之日,巴西全境废除奴隶制,凡与法令相抵触之规定,一律废止。

1888年,佩德罗二世远在欧洲之时,摄政的伊莎贝尔公主签署《黄金法》。

废奴大快人心,但也意味着巴西帝国与咖啡精英彻底撕破脸面。皇帝愿意用封赏爵位来补偿种植园主,不过在咖啡精英眼中,帝国荣衔已经分文不值。咖啡与奴隶让帝国权力核心决裂,矛盾摆在台面,佩德罗二世不得不雇佣被解放的奴隶,组建一支“黑卫队”,来保卫自己和公主的安全。皇帝性命无虞,帝国却行将就木,1889年,以圣保罗咖啡精英为首的政治势力,与激进军人联手,造反几乎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这一年11月16日夜里,老皇帝被告知:皇室遭到驱逐,他必须在24小时之内出境流亡。佩德罗二世接受帝国终结的命运,但抱怨道:“我又不是逃亡的黑奴,我不会在深夜离开……”知名旅行指南《孤独星球》如此介绍巴西帝国的覆灭:1889年,巴西咖啡种植富商资助发起了一场军事政变,斩杀了古老的巴西帝国,共和国由此诞生——略显武断,但也不无道理。

咖啡加牛奶,东流入大海

奴隶解放,帝国瓦解,皇帝流亡——喜忧参半之中,巴西咖啡精英迎来共和国。危机迫在眉睫,获得自由的黑人大量涌入城市,种植园的咖啡树无人照管。帝国晚期,一些种植园引入简单机械,用于剥壳和晾晒等工序,可惜杯水车薪。咖啡不会自己飞向火车与港口,大部分中间环节还需高强度劳动来完成。于是,咖啡精英来不及庆祝政治胜利,全世界范围内疯狂“抢人”,成为压在巴西共和国肩头的千钧重担。

20世纪初,巴西种植园里采摘咖啡豆的劳工。

这场抢人行动,让巴西与远隔千里的大清产生一段奇妙缘分。1893年,清廷总理衙门迎来一位贵客,巴西水师提督(海军部长)辣达略。他不辞辛苦远行,只为说服清廷,允许巴西招募华工。谈判原本融洽顺利,一则澳门传来的招工启事捅了大娄子。上面写道:“本国属在南花旗之中,泉甘土沃,最宜耕种,惟查万国民人,惟华人最为勤力耐劳,安分守己,可以有为……”招工诚恳与急切,跃然纸上,但令清廷大为光火的是,两国谈判尚未敲定,启事就已发出,将大国权威置于何地?谈判戛然而止,辣达略铩羽而归。但此事给康有为留下深刻印象,还曾制定殖民巴西、以救中国的宏伟计划:“遍考大地,可以殖吾民者,惟巴西经纬度与吾近,地域数千里,亚马孙河贯之,肥饶衍沃,人民仅八百万,吾若迁民往,可以为新中国。”

东方不亮西方亮,抢人计划在清廷碰了钉子,在欧洲却大有市场。时值工业革命高峰,许多中欧和南欧农民失去土地与工作,正为生计发愁。巴西人把圣保罗与里约热内卢描绘成“人间天堂”,许诺提供部分交通费用,还解决初来乍到移民家庭的住宿。不断有德国人、意大利人和葡萄牙人拖家带口,登上拥挤的跨洋轮船,驶向他们未曾谋面甚至不曾听闻的新世界。截至20世纪初,共有7万欧洲移民登陆巴西,其中六成是贫苦的意大利人。他们没能搬进梦中的伊甸园,却住进巴西东南部的咖啡种植园,顶替被解放的黑人奴隶,继续为咖啡产业终日劳碌。当然,欧洲移民毕竟不是奴隶,他们的劳动报酬丰厚许多,不少咖啡种植园会为移民家庭提供一间小房子和一块自耕地,在打理咖啡之余,他们可以自种口粮或经济作物。不久之后,咖啡精英惊喜地发现,与时常偷懒怠工的黑人奴隶相比,欧洲移民为抽出时间耕种自家土地,在种植园里的工作效率更高,完成质量也更好。在他们的汗水挥洒之下,咖啡经济保住增长势头,巴西帝国轰然瓦解之后的十年里,咖啡产量甚至增加了两倍。

1940年,桑托斯港口附近晾晒咖啡豆的工人。

咖啡的强劲势头,进一步巩固了东南部在巴西共和国政坛的地位。尤其是圣保罗、里约热内卢与米纳斯吉拉斯三州,将国家经济命脉牢牢掌控在手里。帝国覆灭后,共和国经历过三年军事动荡,自第一任民选政府上台,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共和国总统几乎就由三州坐庄。活跃在政治舞台上的重要人物,不是咖啡精英,就是养牛农场主,这一时期的巴西政治也被戏称为“咖啡加牛奶”。然而,每一位由咖啡精英推举拥立的总统,在处理国家政务之际,又不可避免地与他的票仓兼金主发生摩擦。背后原因也不难理解:作为大宗出口商品,咖啡在国际市场价格常有波动,咖啡精英自然希望伺机而动,实现利益最大化,但总统基本职责之一是维护财政稳定,国家决策无法追随咖啡价格朝三暮四,摩擦在所难免。

或许直到此时,咖啡精英才意识到,一个偌大国家被一颗小小咖啡豆绑架,有多么危险。他们要做咖啡的主人,而不是咖啡的奴仆。1906年,圣保罗、里约热内卢与米纳斯吉拉斯三州签订一个协议,即“咖啡保值措施”。在咖啡丰收年份,由政府出面大量收购,贮存在欧洲和美国的港口,在咖啡歉收年份卖出,一来赚取丰厚利润,二来稳定咖啡价格。理想很美好,问题也显而易见:政府收购咖啡需要举借外债,仓库本身又是一只吞金兽,咖啡的确保值了,国家经济反倒更脆弱了。

保值措施运转20年后,终于在1929年那场震撼世界的大萧条面前败下阵来。这一年,咖啡出口收入下降六成,积压待售的咖啡达到2600万袋,保值体系无力回天。也正是此时,巴西上下多年积怨发泄出来。咖啡为这个国家带来巨额财富,却也让这个国家失去黄金机遇。巴西咖啡繁荣时代,恰是工业革命如火如荼演进与传播的时代,咖啡垄断资金与资源,让巴西与工业文明渐行渐远。尤其是20世纪初,巴西有识之士早就表达过担忧:国家不能重出口而轻工业,更不能唯咖啡马首是瞻。但咖啡精英把持总统与州长之位,动用政治资源打压反对者。直到大萧条,昔日咖啡精英沦为众矢之的,城市工业主、青年政治家和军人联手反抗,国家陷入分裂边缘。巴西军人一直自诩有拯救国家的义务,40年前他们放逐了佩德罗二世,这一年他们废黜了共和国总统。广受反抗者拥戴的热图利奥·瓦加斯(Getúlio Vargas)接过总统之权,巴西进入新时代。瓦加斯不愿再为咖啡耗费珍贵的国家资源,大萧条时代资本家将牛奶倒入河流的故事,在巴西真实上演,一袋又一袋咖啡被搬上货船,直接倒入大海。此后十余年间,将近8000万袋咖啡葬身鱼腹,相当于全世界三年的消费量。茨威格在《未来之国》里有过一个比喻:“咖啡在世界市场的价格便是巴西经济的温度计;如果价格上升,整个国家都会繁荣;如果价格下跌,政府便会将多余的咖啡烧毁或者投入海中。”

巴西主要的咖啡种植区。来源/维基百科

巴西咖啡走下神坛,却也并未一蹶不振,始终在国家经济之中占据一席之地。世界大战硝烟散尽,巴西咖啡再度成为风靡世界的佳饮。绰号“瘦皮猴”的美国传奇歌手弗兰克·辛纳屈(Frank Sinatra)曾经唱过一首《咖啡之歌》,歌词调侃道:“咖啡豆数以亿万计生长”“他们将海洋煮成咖啡”。时至今日,巴西咖啡依然活跃在很多人的日常生活中,即便它不是你的舌尖之好,你也一定听过那句投资学名言:“如果巴西下雨,就买星巴克股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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