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和宝钗,都是王熙凤的表妹,黛玉是夫家姑姑的女儿,宝钗是娘家姑姑的女儿。论亲疏,应该薛宝钗更近一点。
但实际上,王熙凤对钗黛两人的态度不同。
对黛玉,凤姐是真心喜欢,比如平日里的相互开玩笑,相互帮点忙,处得其乐融融。为黛玉的身体着想,凤姐还特意设立小厨房,以免她冬日里受冷风吹。
但是对宝钗,那就有点尴尬了,全书几乎找不到一处凤姐和宝钗的互动。
这也不怪凤姐,她只是看穿了宝钗的本质。其实除了凤姐,到最后所有人都明白了也都远离了她。毕竟谁愿意拿一颗真心去爱伪善的宝姑娘呢?
薛姨父死后,薛家慢慢走向了败落。薛蟠为抢香菱让家奴打死冯渊之后,薛家在金陵更是没了容身之地。
他们举家上京,寻求庇护和发展。但是娘家人王子腾机警,找机会避开了薛家。薛家无奈转向了贾府,面对径自上门来的不速之客,贾府暂时收留了他们。
但是这一收留,薛家不走了。他们的目的也很简单,借助贾府的权势帮扶薛家。方式有二,一让贾政帮忙管理好薛蟠,最好能让他蒙个一官半职,再不济也能长点见识日后打理薛家生意。二是让薛宝钗嫁给贾宝玉,日后成为贾府的当家奶奶。
贾政为人端方,何曾看得起薛蟠这种人?他直接不搭理薛蟠这茬,薛蟠也不想被约管,刚好。那唯一能走的路就是宝二奶奶这条路了。
都是王家出来的人,凤姐如何不清楚薛姨妈的打算。从薛家抛出金玉良缘的言论开始,薛家的目的就一清二楚了。
薛家的算盘打得不错,宝钗嫁给宝玉后,按宝钗和王夫人的关系,到时管家的权力凤姐就该交给宝钗了。毕竟凤姐是大房的人,比不得自己的儿媳妇。
只是贾府没有人附和,凤姐于公于私更加不会搭理薛家。因为此时的贾府还行,宝玉是府中的金凤凰,他的婚事哪能如此轻率,一个金玉良缘的说法就能成就好事吗?这还远远不够。
因此,薛宝钗使出浑身解数,先是小恩小惠收买下人,换来“大得下人之人”。然后又向王夫人投诚,说金钏儿之死是自己不小心,非王夫人之过,更毫不忌讳的拿出自己的新衣给金钏儿装殓。但要讨好贾母这边,薛宝钗却有点找不到路子。
宝钗十五岁生日,贾母拿出二十两银子让凤姐操办,但用凤姐的话说,“二十两银子够吃酒的还是够看戏的?”显然都不够。所以贾母是不是真心为宝钗过生日,大家心中有数。
宝钗为了奉迎贾母,专点贾母喜欢的热闹戏,又点贾母爱吃的甜食。然而,宝钗的揣测却错了,热闹戏甜食并非贾母所爱。
第七十六回中秋夜听笛声,贾母说过:
“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
“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
这才是贾母的欣赏境界。
至于饮食,贾母也并不喜欢软糯的甜食。
凤姐儿忙回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罢。”凤姐儿忙道:“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预备太太们吃斋的。”贾母笑道:“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第五十四回)
可见宝钗当初揣摸贾母的喜好,无一正确。她想要讨贾母欢心,始终不得法。
到了宝玉挨打之后,她终于自以为抓到一个突破口了,马上出击。
当时宝玉说想喝荷叶羹,但这东西制作过程繁杂,平日府里也少做。凤姐便让厨房多做一些,大家都尝一尝。
贾母开玩笑说凤姐拿官中的钱做自己的人情,凤姐也笑着说这个自己出钱请大家吃,不走公账。
宝钗听了,赶紧上来凑趣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
宝钗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夸贾母,实际上却拍到马蹄上了。
夸老太太巧是其次,重点在凤丫头这里呢,言外之意就是凤姐不巧。
宝钗对凤姐的敌意可不是一日半日的事了。权力往往使人迷失。在她看来,凤姐大字不识一个,却来管理这偌大的荣国府,这是德不配位,是凤姐运气好。
真正有能力来管理贾府的人应该是她薛宝钗。可惜她觊觎的宝二奶奶的位置这么久了没半点动静,她怎能不急?如今眼见凤姐这个琏二奶奶在贾母前面如此受宠,她的冷香丸都压不住心中的热毒了。
她当着贾母、凤姐本人还有王夫人等人的面,半开玩笑半讽刺凤姐。她的随分从时,已快装不下去了。
只是在场的谁不是聪明人呢?她的话可糊弄不了贾母,贾母直接回她:
“我如今老了,哪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她还来得呢。她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她。”
宝钗的赞美上不了台面,暗戳戳对凤姐的讽刺也没达到预期效果,贾母甚至还亲自维护凤姐。
宝姑娘能奈何?听了贾母的话,她大概只能内心噪了一阵再装没事人一般,“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去了”。
宝钗在贾母面前没讨好半点好处,凤姐的地位也没有半分动摇。不过她可不会知难而退,她心中对凤姐的嫉妒更增添了几分。
稍有机会,她都要抓住踩一把凤姐。
比如第五十七回,宝钗去潇湘馆的路上,偶遇到同去看望黛玉的邢岫烟。天气尚冷,邢岫烟却没穿棉衣,宝钗问起,邢岫烟便告诉她棉衣拿去典当换钱了。
宝钗第一反应便是:“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
她不想想主子姑娘一个月二两的银子,邢岫烟又要补贴父母,又要拿出来打点屋子的婆子丫头,哪里够用?
但宝钗不考虑别处,一心只想到是凤姐没做好,没心没计。她这一出,和当初甩锅给黛玉有得一比。
滴翠亭扑蝶,她有意走近偷听小红的谈话,当小红担心被人听到出来查看时,宝钗马上使用金蝉脱壳之计,将麻烦甩到黛玉身上。
她没有多想,脱口而出的人就是黛玉:“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
往往,一个人无意识的话,就是她潜意识的话。
正因为宝钗心中一直对黛玉怀有敌意,所以她随口而的人就是黛玉,而不是其他人。
对凤姐也是一样,宝钗一直想要找到凤姐的错处去打压她。因此一听邢岫烟说起,心中马上就认定凤姐有问题。
她之所以对凤姐吹毛求疵,就是因为她对凤姐又羡慕又嫉妒,恨不得挑到她的过错,让她从高高在上的位置跌下来。她的心态不外乎是,就算自己得不到,但别人也不能拥有。
不过这事邢岫烟解释了,根本不是凤姐的问题,月钱也按时发放了。薛宝钗的劲就像打在了棉花上,又落空了。
薛宝钗践踏凤姐最狠的一次,是王夫人让她和探春、李纨三人协理管家那回。
其实宝钗一个外四路的表姑娘,根本就没有资格在贾府管家。这是贾府媳妇才有资格干的事,再不然也该是正宗的贾府人。
王熙凤对平儿说过:“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只有三姑娘探春才是“咱家的正人”。
从这话可以知道,宝钗帮忙管贾府的家务事是不合适的。她是亲戚,又是一个姑娘家,身份上说不过去。
贾府的家庭内宅事务,贾母是总顾问,王夫人是总指挥,王熙凤则负责具体的管理和实施工作。李纨虽然没有管家,但她也没有真的闲着,她在照料小姑子们。府里还有一些帮忙干活的管家娘子们,是贾府的奴才。
薛宝钗这个表姑娘,插手贾府的家务事是不合礼数规矩的。黛玉还可以说是贾府的养女,宝钗是梦想当贾府的媳妇,但梦还没实现呢。
王夫人估计也知道安排薛宝钗帮忙不合适,但是王夫人害怕出乱子,李纨和探春和她不是一条心,她治下的乱象不能捅到贾母那里去。
因此,折中之下,王夫人让宝钗去专管贾府的安保工作,监督那些吃酒赌钱的婆子不要闹出大乱子。
等待了那么久,薛宝钗等的就是这一刻。合不合规矩,那不重要的,重要的她终于能真切的接触到权力了。
有大权在手,那就是香啊。薛宝钗的管家理事,活灵活现地展示出凤姐自谦的那句话:拿着棒槌当针使!
原本王夫人只让她管荣国府的安保监督工作,她只需要白天“在上房监察”,夜间“针线暇时,临寝之先,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打个卡意思意思,尽到了责任就可以交差了。
但是,对于热衷功名利禄的人来说,权力就像毒一样,只要体验它带来的快感就会上瘾。
薛宝钗体内的“热毒”一旦接触到权力就被激发出来,不赶紧趁机谋取最大利益,拼命削尖脑袋往上爬,哪里对得起她的“青云之志”?
一个金陵没落商贾之女,能有机会掌握京城权贵荣国府的管家权,这简直比中彩票还稀罕,薛宝钗本身就非常沉迷权势富贵,以至于到了自欺欺人的地步。
她赖在荣国府住着就以为自己也是贵族小姐,帮忙管家理事,就以为自己距离当家主母只有一步之遥了。
所以她逾越了自己的本职工作,跑来掺和李纨和探春的兴利除弊改革,并且全程都在狠狠践踏王熙凤,还不忘打压探春。
宝钗忙走过来,摸着她的脸笑道:“……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你说奶奶才短想不到……总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她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她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听她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不和也变和了。”
这是宝钗对平儿说的话,这段话中无一不是在狠狠的踩踏凤姐。
所谓“才短想不到”,就是嘲笑王熙凤没文化,管家不行,有错都是她的错。
“不是和咱们好”,是说王熙凤恋权(凤姐当时病了),忌惮三人组管家,心胸狭窄。
“也必要自愧地变好了”,这是说王熙凤应该羞愧反省。
就这一段话,宝钗好像真的已经拿捏住了凤姐的死穴,作为半退位状态的前任领导,凤姐的确有理由猜忌新上任的三人组。
但是薛宝钗真的是小人之心低估了凤姐,凤姐的格局并没有这么小。凤姐特意叮嘱了平儿来帮助扶持探春,还支持探春第一个拿她开刀立威。
凤姐并不是放不下权力,她只是看不上薛宝钗而已。
薛宝钗讽刺拉踩凤姐不是第一次了,不过这次的话她当着凤姐的面绝对不敢说,否则凤姐甩她几个大耳刮子都算客气了。
一个外人在家里指手画脚也就算了,居然还处处编派主子奶奶的不是,挑拨她们的姑嫂妯娌关系,这不是脸厚心黑、居心叵测吗?
凤姐不在场,无法回击宝钗。但探春可以,探春也正需要凤姐的支持,所以她听了宝钗的话之后,连忙给凤姐挽尊,并让平儿去请示凤姐,搞兴利除弊的事情。
探春道:“虽如此说,也须得回你奶奶一声。我们这里搜剔小遗,已经不当,皆因你奶奶是个明白人,我才这样行,若是糊涂多蛊多妒的,我也不肯,倒象抓她乖一般。岂可不商议了行。”
平儿笑道:“既这样,我去告诉一声。”说着去了,半日方回来,笑说:“我说是白走一趟,这样好事,奶奶岂有不依的。”
探春说话很是谨慎,但她字字句句都在维护凤姐的面子,找补刚才薛宝钗的狂妄发言。她特别强调了凤姐不是“糊涂多蛊多妒”的人,就是在回击薛宝钗。
平儿去跟凤姐汇报,去了“半日方回来”,自然也把薛宝钗和探春的话都跟凤姐汇报了。
凤姐心中有数,她让平儿回来继续帮探春,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回击薛宝钗。
后面薛宝钗夸夸其谈,又是打压探春膏粱纨绔之谈,只会读书不会学以致用;又是抢夺探春的改革成果,给自己谋取私利.....
平儿看不得她这般豪取巧夺,一语道破宝钗让身边丫头莺儿和茗烟的老娘认干亲之事。
一场改革,在薛宝钗的搅和之下,差点成为闹剧,个中情节,精彩纷呈,在此不作多说。
薛宝钗自云守拙,安分随时,但她热衷功名和权力,为此不择手段,欲上青云。她的热毒,便是她无处可藏的功利之心。
王熙凤此人,纵然行事泼辣,手段也不少,但她至少敢做敢当,性情直率,不藏头露尾,外热内也热。她乐见的是黛玉这种真性情,红玉的那种快言快语,甚至于晴雯那种虽暴炭但真诚的性子。
而宝钗,不说她觊觎宝二奶奶的位置,谋权夺利;只看她含沙射影,虚情假意,伪善自私,这样的心机宝,王熙凤哪一只眼看得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