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在中国历史长卷中,“荆轲刺秦王”如同一幕荡气回肠的悲壮戏剧。那场近在咫尺的刺杀,为何最终功亏一篑?它不仅加速了燕国的覆灭,更以“士为知己者死”的忠勇精神,成为千古传颂的侠义符号。从陈凯歌的《荆轲刺秦王》到张艺谋的《英雄》,再到莫言编剧的话剧《我们的荆轲》,后人不断以各种形式重释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
《刺秦》
2025年夏,著名历史学者、秦汉史学家李开元推出新作《秦谜:重新发现秦始皇》,他在深入研读《史记》的基础上,与司马迁展开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从历史叙事的缝隙中抽丝剥茧,提出一系列新颖解读,尤其对“荆轲刺秦”的关键细节作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推断。
10月11日晚,一场题为“读活《史记》——跟随李开元重返‘刺秦’案发现场”的分享会在成都宽窄巷子三联书店举行。在与历史学博士黄博的对谈中,李开元从“图穷匕见”的督亢地图到秦始皇瞬间反应的“王负剑”,从秦舞阳临场崩溃到李斯《谏逐客书》的再审视,以严谨考据结合合理想象,带领观众追问历史的另一种可能。
李开元
刺秦细节太像戏剧虚构?
御医口述或是关键来源
《史记》中“荆轲刺秦王”的段落充满动作与口语,场景鲜活如戏。日本学者宫崎市定曾推测,司马迁或许是在观看某出戏剧后记录下这些细节。但李开元指出,太史公并未明示其史料来源,而是将战国材料与汉初传闻熔于一炉,这也为后人留下了推敲与重构的空间。
李开元提醒读者注意一个关键人物:秦始皇的御医夏无且。他在现场以药囊掷击荆轲,事后获秦王重赏。李开元分析:“故事中对荆轲受伤部位的细致描写——‘左手抓袖,右手持刀,未中,秦王拔剑断其左股,砍八创’——极可能出自医者专业的伤情记录,这正是夏无且的口述痕迹。”
更直接的证据藏在《史记·刺客列传》文末。司马迁澄清“荆轲伤秦王”为误传,并说明此事由父亲司马谈自公孙季功、董生处听闻,而二人信息的源头,正是亲历现场的夏无且。李开元由此勾勒出一条清晰的流传链:夏无且(秦御医)→ 公孙季功、董生(汉初学者)→ 司马谈 → 司马迁,“秦汉更迭不过数年,夏无且完全可能活到汉初,作为亲历者讲述那段惊险历程。”
李开元
重构秦始皇形象:他并非“猥琐阴鸷”
秦始皇在许多人印象中相貌猥琐、性情阴鸷,李开元在《秦谜》中对此表示质疑。他认为,秦始皇更可能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精力过人。
《史记》中尉缭评价秦王“蜂准、长目、鸷鸟膺”,并称其“少恩而虎狼心”。但李开元指出,这段记载实属古代相面术的典型话术,且尉缭其人未必真正面见秦王,“此段很可能是后人附会,并非司马迁本意”。
而从“荆轲刺秦”现场来看,秦王能在危急中迅速跃起、绕柱奔逃,荆轲竟追赶不上,可见其身体敏捷、腰腿有力,绝非大腹便便之辈。再考虑其父为秦国公子、其母为赵国舞人,基因组合也应不俗。李开元强调,秦始皇未曾枉杀功臣,可见其性格沉稳,并非狭隘暴戾之人,“阴鸷猥琐”的形象,很可能是后世为强化暴君叙事而塑造的刻板印象。
李开元
刺秦失败关键:临场换人与程序拖沓
刺杀失败是否仅因荆轲“剑术不精”?李开元从执行细节切入,指出两大关键失误。其一是人员临时调换。原本应由副使秦舞阳持地图执行刺杀,荆轲负责献头。然而秦舞阳面见秦王时惊慌失色,引起怀疑。秦王遂命荆轲代呈地图——正是这一偶然指令,使荆轲被迫临阵接手原本不属于他的刺杀任务。其二是行动程序过于复杂。李开元指出,太子丹与荆轲最初的计划并非直接刺死秦王,而是先逼他签约归还土地,如曹刿胁持齐桓公之例。这一“先胁后杀”的两步策略,导致荆轲在关键时刻未能果断下手,错失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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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历史假设”正名:让凝固的历史活起来
“历史不能假设”是一句广为流传的话,李开元却直言:“我查不到这句话的正式出处。其实假设是人类思维的基础,科学、哲学都离不开假设。语言中有‘如果’,就说明我们需要假设。”他举例说:若荆轲成功刺秦,历史将如何改写?王翦大军会作何反应?昌平君是否会趁机夺权?“这些假设并非空想,而是能激活被忽略的线索,让历史‘活’起来。”
李开元强调,历史学不仅是考据,更是逻辑与想象的双重训练。“我们要对成见保持警惕,哪怕是千年流传的‘定论’。读者不妨暂时放下固有观念,以‘小白’心态重新出发——专家有时反而被困在框架之中。真实的历史我们永远无法完全还原,除非发明时间机器。但通过严谨考证与合理推想,我们能不断逼近它,并在过程中感受历史的辽阔与生动。”
(图片由主办方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