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提及林徽因,我们的思绪总会不自觉地飘向那个充满才情与浪漫的年代。她是诗人,是建筑师,是无数人心中才女的代名词。也正因如此,当“林徽因设计的国徽”与“落选”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时,总不免在人们心中划下一道略带惋惜的疑问:那样一位审美超群的女性,她倾心设计的作品,为何最终未能成为国家的象征?这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
盛名之下的误解,我们真的了解“林徽因的国徽”吗?
首先,我们必须澄清一个关键的事实。1950年,为新中国设计国徽,并非一场个人才华的艺术比拼,而是一项庄严而紧迫的国家任务。当时,林徽因的身份是清华大学营建系的教授,她与丈夫、建筑学泰斗梁思成先生共同领导着清华营建系的设计小组。因此,通常所说的“林徽因设计的国徽”,更准确的表述应是“以梁思成、林徽因为核心的清华大学营建系设计小组提交的国徽方案”。这是一个凝聚了集体智慧的成果。
那么,清华小组的方案究竟是怎样的呢?它与我们今日所见的国徽有何根本不同?
清华方案的主体图形,并非大家熟悉的天安门城楼,而是一只高悬的、具有汉代漆器风格的玉璧(或说灵感来源于玉琮、铜镜)。玉璧,在中国古礼器中是祭天的重器,象征着庄严、秩序与圆满。选择玉璧作为基底,体现了梁、林二位先生希望从中华文化最深邃的源头,为新中国寻找一个具有永恒意义的象征。他们主张,国徽应当是图案化的、象征性的,如同一个庄严的“雕像”,而非一幅写实的风景画。
在这只玉璧中央,是一颗红色的五角星,寓意中国共产党领导。玉璧四周,环绕着金色的嘉禾图案。嘉禾,即茁壮的稻穗,源自古籍中“五谷丰登”的祥瑞征兆,寄托了对人民丰衣足食的美好祝愿。图案上方嵌有齿轮,代表新兴的工业。整个图案以金色和红色为主色调,典雅而庄重。
这是一个极具美学价值和文化深度的设计,它冷静、内敛,充满了古典的韵律感。然而,这份高度抽象和学术化的典雅,在评审过程中,却与时代脉搏的强劲跳动产生了一些距离感。新生的人民共和国,渴望一个更能直接展现其革命历程、人民力量与国家形象的视觉符号。
另一条路径中央美术学院小组的“天安门”构想
就在清华小组潜心打磨其玉璧方案的同时,另一支重要的设计力量——由著名艺术家张仃先生领导的中央美术学院小组(最初属文化部管辖),则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设计道路。
张仃先生的设计,旗帜鲜明地将天安门作为国徽的核心元素。这一选择,绝非偶然。天安门,这座古老的建筑,在近代中国历史上承载了非凡的意义。它不仅是明清皇城的正门,是古代皇权的象征,更重要的是,它见证了1919年的“五四”运动,开启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序幕;更在1949年10月1日,成为了毛泽东主席向全世界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地方。因此,在天安门身上,既凝聚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又烙印着崭新的革命记忆。它完美地体现了“民族”与“革命”的双重含义。
张仃小组的初期方案,是一个色彩鲜明、富有宣传画风格的图案:蓝天、红墙、绿瓦的天安门城楼巍然屹立,上方是巨大的金色五角星,城楼下方是穿过金水桥的游行队伍和飘扬的红旗,两侧环绕着麦穗与齿轮。这个方案充满了动感与活力,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大众亲和力。它更像是一幅浓缩的史诗画卷,直观地讲述着“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伟大时刻。
可以说,清华方案与中央美院方案,代表了两种不同的设计哲学和美学追求。前者是内向的、沉思的,试图构建一个超越时空的、理想化的文化符号;后者是外向的、叙述的,力图再现一个具体的、充满现实激情的历史场景。前者如一首凝练的古典诗,后者如一幅雄浑的现代画。
交汇与碰撞,审议与关键建议
两个风格迥异、各有千秋的方案,摆在了负责国徽审查评选的全国政协国徽图案审查委员会的面前。委员们包括周恩来总理、著名作家沈雁冰(茅盾)、建筑学家朱畅中等各界人士。讨论异常热烈,意见也难以统一。
清华小组的方案,因其典雅、庄重和深厚的文化底蕴,赢得了不少专家的赞赏。但其过于抽象、不易被普通群众立刻理解的特性,也成为了讨论的焦点。有委员提出,玉璧的意象虽然高古,但对于广大工农兵群众而言,可能显得有些陌生和距离感。
中央美院小组的方案,因其直观、有力、富有革命气息,受到了许多人的青睐。天安门形象的引入,被认为极具创意和象征意义。然而,这个方案也存在争议:色彩过于繁杂,写实的天安门配上写实的游行队伍,细节太多,作为国徽,无论是在雕刻还是在远距离识别上,都可能遇到技术困难,显得不够庄重严谨。
正是在这种僵持不下、取长补短的讨论中,一个关键性的建议被提了出来:能否将两个方案的优点结合起来? 具体而言,就是采纳中央美院方案中以天安门为核心元素的构想,但借鉴清华小组所倡导的图案化、金红配色和庄重风格,对天安门形象进行重新艺术处理,去除写实的场景,使其更符合国徽的要求。
这个建设性的意见,为陷入僵局的设计工作指明了新的方向。周恩来总理对此给予了高度重视和支持。最终,在1950年6月,全国政协通过了这一折中思路,并做出决定:以中央美院方案所提出的天安门为主要内容,由清华营建系小组负责完成最终的图案化设计和绘制工作。 这意味着,张仃小组贡献了核心创意,而梁思成、林徽因小组则被赋予了将其完善、提升至国徽标准的重任。
从分歧到融合,梁思成林徽因的担当与最终的诞生
或许在一些人看来,让自己的方案为“对手”的创意服务,是一种难以接受的妥协甚至“失败”。但梁思成、林徽因先生展现出了真正大师的胸怀与对国家高度的责任感。他们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这一任务,并立即率领清华小组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中。
此刻,他们不再执着于自己心爱的玉璧构想,而是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如何将天安门形象完美地融入国徽这一新命题中。他们运用深厚的建筑学素养和艺术功底,对天安门的造型进行了精心的图案化提炼:简化了细节,强化了轮廓的庄严感,使其既保持了天安门的真实特征,又符合徽章艺术的简洁与象征要求。他们保留了张仃方案中的齿轮和麦穗(后经毛主席建议,将麦穗设计得更加饱满挺拔),并将五星红旗上的五颗星置于上方。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林徽因先生在细节的推敲上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她对每一根线条的曲直、每一个间隙的宽窄都反复斟酌,确保图案在视觉上的均衡与和谐。可以说,最终定稿的国徽,其严谨的比例、典雅的造型,深深烙上了梁、林二位先生所代表的建筑美学印记。
1950年6月23日,毛泽东主席主持的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八次会议,正式通过了由清华大学营建系最终完成的国徽图案。至此,新中国庄严的国徽诞生了。它既包含了中央美院张仃小组提出的天安门这一革命性、人民性的核心创意,也凝聚了清华大学梁思成、林徽因小组在图案规范化、艺术典雅化方面的卓越贡献。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强强联合,是集体智慧的结晶。
回顾这段历史,我们或许不应再简单地用“林徽因设计的国徽落选了”这样的视角来看待问题。更准确的理解是:在国徽设计这场汇集全国智慧的集体创作中,最初的两个主要方案——清华的“玉璧”方案和中央美院的“天安门”方案,经过充分的讨论、比较和碰撞,最终融合升华,产生了一个更具包容性、更符合时代要求的最佳方案。
清华方案的“玉璧”构想虽未成为主体,但其倡导的庄重、图案化、金红配色等设计原则,以及对中华传统文化精神的追求,在最终定稿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和尊重。它并非被“否定”,而是以一种更高级的形式被“吸收”和“超越”了。
林徽因、梁思成先生在这一过程中所展现出的,不仅是卓越的艺术造诣,更是以国家利益为重的博大胸怀和严谨求实的科学精神。他们的贡献,已经铭刻在那枚庄严的国徽之上,永不磨灭。因此,这段往事不应被解读为个人才华的“遗憾”或“折戟”,而应被看作是中国知识分子在新中国建设初期,群策群力、共襄盛举的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