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碳纤维球杆敲击,传出一记清脆的声响,表面布满浅坑的白色小球滚过宝蓝色的人工草坪,沿途溅起一路水花。经过几次传递,带球的进攻球员陷入了对手的包围圈,他在摔倒前奋力将球拨给一旁的队友,队友带球突破,甫一跨过地上的白色弧线,就抡起球杆将球抽向球门,对方守门员下地不及,小球从其腋下窜入球网。
嫩江西岸的达斡尔民族风情园内,在8月2日举行的首届呼伦贝尔(莫力达瓦)男子曲棍球国际邀请赛决赛现场,以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以下简称“莫旗”)球员为班底组建的内蒙古队与韩国城南市厅队展开最终决战。坐拥主场之利的内蒙古队拼杀到最后时刻,遗憾地未能扳平比分,随着蜂鸣器一声长鸣,东道主以2比3惜败,收获亚军。
内蒙古队队员(白)正与韩国城南市厅队队员(红)争抢球权(受访者供图)
本届比赛共邀请到了来自中国、韩国、澳大利亚、新西兰、日本等五个国家的七支球队参赛。莫旗距离呼伦贝尔主城区450公里,没有民航机场也不通火车,高规格的国际曲棍球赛为何会在这座地处大兴安岭东麓的边陲小城举行?答案就藏在达斡尔人手中紧握的球杆里——曲棍球早已被写进了民族血脉,如今成为他们与世界对话的方式。
任何一片空地都可以打一场“贝阔”
“现在的训练比赛条件,可比我们那时候好太多了。”莫旗曲棍球训练基地副主任孟立志在主席台上看完了整场决赛,眼前一流的硬件设施令他感慨起来。
生长在“曲棍球之乡”,曲棍球几乎伴随着孟立志一路成长。对达斡尔人来说,打球不拘于场地大小,也不计较人数多少,只要手里有杆,任何一片空地都是他们的曲棍球赛场。小时候放学回家后,孟立志拿上家里长辈做的柞树球杆,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在屯子里找块空地,书包往地上一摆当作球门,就开打了。
莫力达瓦人在乡间小道上也能打一场曲棍球赛(受访者供图)
我国有关曲棍球运动的记载可以追溯到唐朝,当时名为“步打球”,北宋则叫“步击”,《辽史》中称为“击鞠”,都与现代曲棍球运动有几分相似。契丹人曾盛行曲棍球,但辽朝以后,这项运动在我国其他民族中逐渐消失,只有达斡尔族保留至今。起源于“击鞠”的“贝阔”(达斡尔语对曲棍球的称呼),成为这个民族世代传承的文化传统。
大自然赋予达斡尔人与“贝阔”的特殊缘分:质地坚硬的柞树在莫旗随处可见,根部弯曲、枝干挺直的生长特点,让柞树成为制作曲棍球杆的理想材料;至于球,则是杏树根或柞树根削磨而成,或是用畜毛黏合,团成毛球。
“贝阔”早就融入了达斡尔人的日常生活:重要的节日、集会上要打球,闲暇时更要打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块民族瑰宝一直都只蜷缩在莫旗的田间地头,鲜为外人所识。直到现代曲棍球传入中国,达斡尔族千百年来的民族传统终于得到了来自现代的回响。
博物馆内保存的传统“贝阔”球杆(金亦辰摄)
1973年,国家体委将现代曲棍球运动列为待开展项目,想要组建曲棍球国家队,却苦于国内几乎无人会打,很难凑出一支完整的队伍。据莫旗宣传部副部长敖宝峰介绍,当时在莫旗体委工作、后来成为我国第一位曲棍球国际A级裁判员的尹玉峰在《人民日报》上读到了相关消息,他立刻向国家体委写信介绍了达斡尔族的“贝阔”传统,并且亲自进京汇报曲棍球运动在莫旗的开展情况。
此后几年,莫旗在中国曲棍球发展史上连续创下了多个“第一”:1974年10月,国家体委派人来到莫旗考察调研,发现“贝阔”的打法与现代曲棍球几乎一样,因此委托莫旗体委制定出中国第一份曲棍球比赛规则;1976年,中国第一支男子曲棍球队在莫旗组建,四年后,第一支女子曲棍球队同样在此诞生。
由于在中国曲棍球运动发展中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1989年莫旗被国家体委授予“中国曲棍球之乡”称号。2006年,“达斡尔族传统曲棍球竞技”项目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里传承千百年的曲棍球传统,终于得到了官方的认证。
老祖宗给后代留下一个能为国争光的项目
“现在也不像以前了,过去咱们是真穷。穷到买裤衩背心都没钱。”当时在莫旗体委工作的哈森全程参与了1976年莫旗曲棍球队组建的过程。刚成立的球队几乎一穷二白,队员们连一套统一的队服都没有,哈森只能想办法“捡破烂”:趁着去呼和浩特出差的机会,她收集了自治区篮球队运动员不穿的背心和短裤带回莫旗,为每位球员改出了一套合身的运动服。
1976年莫旗曲棍球队前往加格达奇参加汇报表演赛(一排右三为哈森)(受访者供图)
艰苦的训练比赛条件并没有消磨莫旗人的斗志。1982年,以10名莫旗队员为班底组成的中国男曲在第一届亚洲杯上夺得季军,第一次站上曲棍球国际比赛的领奖台。作为随队官员的哈森就是亲历者之一。“我和队员们站在领奖台上,眺望着家乡的方向一起流泪。没想到达斡尔族的老祖宗给自己的后代还留下这么一个项目,今天竟然能为国争光了。”回忆起这段四十多年前的往事,哈森热泪盈眶。
1988年,凭借着热爱和坚持,孟立志成为莫旗曲棍球队的一员。此时的队员们已经不用再为训练比赛服发愁,但训练条件依然非常艰苦:睡过看台,住过仓库;为了节省经费,坐火车外出集训比赛买的都是站票;整个莫旗都没有符合标准的场地,球队平时训练只能借用足球场。直到2002年,孟立志和六名队友一起交流到天津队备战2005年全运会,才为莫旗“换”回了第一块曲棍球专用草皮。
2008年,处在运动员生涯末年的孟立志被征召进入国家队,和其他六位莫旗队友获得出战北京奥运会的机会。“男曲头一次进入奥运会,而且我是岁数最大的队员,能够进入奥运会阵容,真的非常荣幸。”
孟立志(右)在比赛中(新华社发)
如今的球员已经不再需要为了基本的训练条件而发愁。近些年来,莫旗政府在曲棍球基础设施方面投入大量资金,建成了现代化的训练比赛基地和运动员公寓。2024年,借助承办曲棍球亚洲冠军杯赛的契机,达斡尔民族园内的曲棍球场地得到全面升级改造,成为中国第二块通过国际曲联验收的国际一类资质场地,莫旗从此具备了举办国际赛事的能力。受邀前来参加本届国际邀请赛的新西兰男曲A队队长莫斯·杰克逊对此深有体会:“在来之前我就了解到这里是‘中国曲棍球之乡’,训练和比赛的场馆非常棒,观众也特别热情,我们很享受在这里比赛。”
薪火相传,莫力达瓦曲棍球后继有人
经过几代人接续不断的努力,曲棍球终于在莫旗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一个自治旗,半支国家队”,这是对莫旗的真实写照。自成立曲棍球队以来,莫旗近半个世纪内源源不断地培养了大批曲棍球人才,向国家队输送运动员和教练累计超过200人,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又选择回到莫旗,接棒传承为家乡的“贝阔”发光发热。
孟立志的同乡孟军同样作为男曲球员参加了北京奥运会。退役后,他和孟立志一样选择回到家乡,成为莫旗中等职业技术学校(以下简称“莫旗中职”)的曲棍球教练员。孟军说:“当时也收到过一些来自外省市的邀请,但我还是决定留下来,想要继续为莫旗的曲棍球发展作一些贡献。”
莫旗中职作为目前全国唯一一所开设曲棍球专业的中职院校,成了莫旗新一代曲棍球人才的摇篮。郭悦明是莫旗中职U18队的队长,孟军既是他的主管教练,也是同一个屯子的老乡。郭悦明从小在屯里打球,五年前进入莫旗中职开始接受系统化训练,每天上午打球、下午文化课的生活是他和队友们的日常。
莫旗中职U18队在训练(金亦辰摄)
郭悦明说:“我们整个屯子都知道他(孟军)年轻时候的故事,我从小就把他视作自己的榜样,朝着他的方向去努力。”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7月底结束的全国青少年男子曲棍球锦标赛中,郭悦明和队友一起在家门口捧起了U18年龄组的冠军奖杯。即便正处暑假,全队也丝毫不敢懈怠,依然每天在学校训练。夺冠后,球队得到了难得的一天半假期。郭悦明利用这段时间回家看望了许久未见的父母,第三天又拿起球杆,准时出现在训练场边。七年时光,曲棍球已从最初的“喜欢”变成了如今“生命的一部分”。“争取先进入莫旗队,再打进国家队,就像我们莫旗的那些前辈一样。”谈及梦想,郭悦明对于自己的未来充满着期待。
据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副旗长吴明学介绍,不只是莫旗中职,旗内40家中小学校均已设置曲棍球课程,学校操场铺设曲棍球专用人工草皮的工程也正在普及过程中,力争实现全覆盖。从幼儿园雏鹰队算起,莫旗建立了完备的后备人才库,现有79支青少年曲棍球队伍,其中男队41支、女队38支,注册运动员1120余人,同时旗政府专门组织教练员结合自身运动经验编写中小学曲棍球教材,形成了统一的教学标准。
作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在身体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已过耄耋之年的哈森会经常前往莫旗各个乡镇的学校为学生们授课,讲解曲棍球的发展历史和对达斡尔族的特殊意义。“看到曲棍球在莫旗开展得这么热火朝天,我特别欣慰。”前段时间,哈森受邀前往参加由几所莫旗幼儿园联合举办的趣味曲棍球比赛,“小朋友们都围着我喊‘哈奶奶来了’,那时候真的感觉曲棍球后继有人。”
哈森向记者展示她收藏的曲棍球剪报(金亦辰摄)
青训是一项金字塔型的事业,最终只有塔尖的少数球员才能从庞大的青训基础中脱颖而出。如何免去大部分青训球员的后顾之忧?吴明学透露,除了莫旗中职之外,在莫旗尼尔基一中也开设了曲棍球特长班;此外,在内蒙古自治区和呼伦贝尔市两级协调之下,莫旗先后与扎兰屯职业学院、呼伦贝尔学院等高等院校达成合作,前者已于2024学年开设运动训练专业(曲棍球方向),后者则与莫旗共建曲棍球产学研合作基地。“如果莫旗真正想把这项运动传承发展下来,必须让孩子们看到希望和出路。”吴明学如此表示。
在莫旗,打球的人多,看球的人更多。“内蒙队,加油!内蒙队,加油!”国际邀请赛的看台上,观众们正在为内蒙古队加油呐喊。郭女士特地向工作单位请假,带着女儿前来观赛,她告诉本报记者:“我从小就非常喜欢曲棍球,女儿在幼儿园里平时也会打球,这次想带她来感受一下比赛的氛围。”
莫旗兴仁中学的初一学生鄂孟格日娜是校队成员,作为国际邀请赛的球童,她在完成了上半时的工作后回到看台上,为内蒙古队加油助威。鄂孟格日娜戴的遮阳帽上密密麻麻签满了球员们的名字。“(帽子)上面莫旗的球员我们都认识,这些哥哥都是我们的偶像。”鄂孟格日娜说完,又正了正自己的帽子。
除了当地观众,也不乏外地慕名而来的游客。观众马玉萍年轻时打过几年曲棍球,此后长期从事金融行业工作,但她的内心始终没忘记曲棍球。听说这段时间莫旗有曲棍球比赛,她从呼和浩特跋涉一千多公里专程前来看球,了却了自己的一个心愿:“看着他们在场上打比赛,一下子就能想起我们年轻时候的样子。”
据赛事组委会统计,本届国际邀请赛共接待观众12594人次。曲棍球是达斡尔人千百年来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如今成了莫旗的一张名片,更是未来迈向世界的一把钥匙。